時值夜半,夜涼如洗,家主擱下手里的玉石,視線沉沉,眸底已然結出了一層寒霜,“京中權貴,范家,劉家,高家,魏王魏淵,舊宋李修才,這些人曾抱有與你一般的念想,如今墳頭長草,未曾輕視她的蕭寒,家破國亡,避居衛氏三韓,一無所有,你如果是這般想法,今日便解印歸鄉。”
年觀止思量女帝臨朝后所為所行,后背已出了一層潤濕,當時便請了罪,自起錨出發后,約束全軍,慎終于始,除了南飲山山灣,自出發時起,便派了比尋常多出三倍有余的探子沿江搜尋,到達南飲灣之前,提前五十里探路。
參將朱翼忍不住道,“想必崔九不過借猜忌降臣降將的名義,遣返蕭家軍舊部,假做前往冀州,實則一到阜陽,就往潁水來了,又不打突厥,她還真敢重用蕭家軍啊。”
年觀止未言語,解開錦囊布帛,上頭一行魏碑行楷,棱角并不如少時峻厲,流暢淡斂,卻沉定自若,叫諸將的心也跟著安穩下來。
[探明領軍之人,若非女帝,可一戰,若女帝親往,全軍回撤潁、淮交接渡口,沿江拒守,打開錦囊兩日后,仍無法探明,亦撤軍拒守。]
朱翼雖然聽了令,卻不怎么明白,“女帝縱然武藝高強,真要打起來,也不可能擋得住千軍萬馬,尤其南飲山前面這一段江水,和淮水一般寬闊,她武功再好,也不可能穿過二百里潁江,他們四萬人,咱們六萬人,女帝不在能打,女帝在,咱們照樣能打!”
申冠嘆了口氣,“麒麟軍領兵的參將徐來沒什么軍功,身份卻特殊,是大將軍徐令的公子,雖熟讀兵法,性情卻很是倨傲,徐家昔年與蕭國有仇,絕不可能誠心對待蕭國降臣降將,袁翁,柴樅有才,能指揮蕭家軍舊部,叫不動麒麟軍,女帝收服蕭國的時間太短,要說誰能鎮得住合軍,只有女帝,麒麟軍擅陸戰,蕭家軍濱海,水戰能力也不差,兩軍如果齊心協力,又提前布置,我等沒有勝算。”
家主出借六萬水師,出錢出糧,又封閉長江渡口,斷了越地糧食買賣,莫說是天下人,就是江淮兵,在進入潁水之前,都以為江淮是站在大成這邊的。
沒成想女帝早有防備。
江風帶著水霧吹進船房,朱翼聽得心涼,“要不是她這一通安排,我等也不會以為這就是入京良機,感情是誰也不信,擱這里釣魚,呵——”
便是女帝不信任江淮的‘誠意’,此次也是江淮唯一的機會,倘若女帝先一步滅了南國,從南國進攻閩越,江淮彈丸之地處大國夾縫之中,覆滅是遲早的事,申冠憂心忡忡,“二十萬大軍伐吳,如果女帝當真在此處,說明她的目標一直是江淮,而非吳越,至少暫時不是吳越。”
年觀止面色沉凝,傳令信兵再探敵情,吩咐兩名副將,“減緩船速,子時前行至云杉灣口,船舶不停,每船登岸一百人,往亳州方向,做出千軍萬馬之象,其余人沒有軍令不得出艙。”
“是。”
朱翼,申冠幾人檢查船只,年觀止手中尚有一枚錦囊,并未立刻打開,臨行前家主另有囑咐,需得見到特定的人,方可打開這一方錦囊。
南飲山河灣山壁陡直,河工清理過山壁酥化的山石,側壁光滑陡峭,立在山頂,可將潁水東南兩向六七里疆域可看得清楚。
傍晚風大,崔漾收了潁水流域圖,遞到隨邑手里,“月余來刮的西南風,船舶順淮水進入潁水,二十天的時間也夠了,想來對方前哨發現了我們的埋伏,放慢了航船速度。”
四萬大軍到達南飲山已有六日,直到今日,斥候確信這一批偽裝成商船的船只有異常,袁翁等人都無法判斷出這些行船的來歷。
中間隔著江淮,南國大軍正在御敵,越王、南王的軍隊想出現在這里,基本沒有可能,剩下只有謝家,麒麟軍渡過淮水進入揚州時,袁翁曾與謝家家主打過交道,此人謙遜知禮,又從容有度,處事公允明斷,江淮安寧,糧倉谷滿,民富,官也富,農人們連稻種都吃不完,吏治反而清明,其□□勛自不必說,這樣一個經世之才,袁翁很難將他與吳王聯系到一起。
“難道謝家當真兩面稱臣,出六萬水師與大成,轉而又投靠了吳王。”
“處在當下的境地,江淮這樣的位置,謝蘊何必稱臣。”
崔漾收回落在遠江上的目光,那日四方亭里的謝蘊,仿佛深林靜海,波瀾不驚,卻也滴水不漏,早已沒了當年乖戾恣睢的模樣,倒是她冒然來信求娶的行為十分唐突,豈不知當年謝家初初南遷時,于這富庶的江淮,不過滄海一栗,十二年過去,謝蘊成了江淮之主,且是一個既有實權,又得民心的江淮之主,在這一片無王的土地上,不是王,威信以及能力,卻勝過許多諸侯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