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的門應聲而開。
一名老婦走入屋內,穿過珠簾,來到軟榻邊,對李含章行禮。
李含章支起身子,抬眉一瞧,見那婦人一身粗布衣裳,雖然看上去十分干練質樸,但鬢發霜白,面龐也布滿細紋,一看就知道年紀不小。
她顰蹙眉心。
從前那些侍奉她的婢女,多半是剛及笄的小姑娘。就連六尚局主事兒的幾位尚宮,年紀最大的,也左不過二十五六。
這還是她頭一回被老婦人伺候著。
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眼看老婦彎下腰去,李含章連忙出聲“慢著。”
興許是年紀大了、耳朵背,老婦沒聽見她的話,仍將放在鞋履上的錦襪拾了起來,仔細展平,又蹲下身去,要給李含章穿襪。
李含章越發坐立不安。
她從老婦人手中飛快地奪過錦襪,一張臉泛著赧紅。
“我自己來。”她拔高音量,“不用伺候。”
這回老婦聽見了,神色有些驚訝。
她站在原地,看李含章將錦襪套在腳上、動作十分生澀,樂呵呵道“您是看老身年紀大了,不好意思,是不是”
李含章動作一僵,黑著臉嘴硬“不是。”
她小聲嘀咕“這梁錚,真不是個東西”
年紀這么大的老婦,還給招進來做家仆
心狠手辣,欺負女人,性情殘暴傳言誠不欺她
若她不是長公主,指不定要如何受梁錚折辱。
老婦只聽見李含章口是心非的否認,臉上的笑容越發慈祥“老身元寧氏,雖然年紀大、夫君走得早,可年輕時也做了不少農活,拉扯大了三個小子呢。”
三個小子
元寧氏育有三子
李含章胡亂套好錦襪,邊穿鞋履,邊去觀察元寧氏。
元寧氏瞧上去已年過五旬,這樣計算,元家的孩子應當和梁錚差不多大。
怎么還讓年事已高的母親出來給人做仆役
她心下不悅,抬高聲音問“元寧夫人,你三名兒子做什么營生”
被問及兒子,元寧氏神色如常,應答時的口吻相當淡然,唯有嘴角的笑意稍稍回落“都做了犬戎人的手下亡魂,投胎去了。”
李含章聞言,眸光一顫。
犬戎族是塞外的游牧民族,九年前被北府軍打退后,消停了一年,又卷土重來,近五年頻繁騷擾邊疆,直到上月才終于向大燕服了軟。
對李含章這樣的上京貴胄而言,西北戰事就像天上的星星,遙遠到讓人忽視它的存在。
哪怕是嫁給了統領北府軍的梁錚,李含章對此依然沒有實感。
可現在,她聽元寧氏淡然地說出兒子的死訊,終于模糊地窺見了戰爭背后的血與淚,一時既尷尬又懊悔,暗罵自己多嘴。
元寧氏看出她的愧疚,溫和道“老身都已經放下了,長公主更不必介懷。”
李含章悶悶不樂地嗯了一聲,下了床榻。
她是確實高傲,但心眼不壞,知道了元家的處境,自然不敢再問更多,生怕自己又會在不經意間觸及到旁人的傷心事。
元寧氏見她起身,主動道“長公主,老身去為您打盆水來。”
還沒等李含章應答,她就掀簾而出,離開了北堂。
珠簾被元寧氏的衣袂帶起,一前一后地晃蕩著。李含章站在原地,視線也跟著珍珠搖擺。
元寧氏越勤快干練,她心里越不是滋味,只覺這五旬老婦太過命苦夫君早亡,兒子戰死,眼下又落到梁錚這閻羅王的手里、到將軍府來當仆役。
李含章暗自決定,待玉清長公主府重建完畢,就搬回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