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錚注意到了李含章的異樣。
他跟在她的裙尾之后,一抬頭就發現,身前人似乎更瘦小了。
小得像臘梅的花蕊。
被緋紅的襖裙包裹著,卻仿佛禁不住寒冬。
好像風一吹,她就要散了。
梁錚心念微動。
與李含章相處至今,他頭一回瞧見她這副模樣。
他知道她色厲內荏、外強中干。可哪怕是在害怕到不敢入眠的時候,她依然能勻出傲氣,繃著嬌矜又傲慢的臉面,虛張聲勢地呵斥他。
而現在,孔雀的羽毛忽然狼狽地濕了透。
為什么
梁錚凝眉,不露聲色地沉思著。
魏子真曾同他說過,李含章是上京的風云人物,有人慕她美色,有人畏她跋扈,有人恨她傲慢,更多人則是作壁上觀。
他仔細一回想才發現。
李含章與他完婚,竟連一個道賀的人都沒來。
是沒來,還是沒有
梁錚皺起眉頭,再度觀察身前的纖柔身影。
是紅彤彤、孤零零的一道。
似曾相識的煩躁感涌上心頭,攪得梁錚不得安寧。
悶聲不響的小臘梅仍在繼續走。
也不知她想去哪兒那根本不是回將軍府的方向。
梁錚極輕地嘖了一聲。
“李含章。”他忽然喚她。
李含章腳步一頓,只用鼻音回“嗯”
聽上去柔軟又寂寥。
三兩步間,梁錚來到李含章身旁,一手牽馬,與她并肩而行。
他似在不經意間發問“怎么想起要我學寫字”
話題忽然被扯回學字,李含章懵懂地眨了眨眼。
她方才確實正消沉著,若是梁錚不提,只怕她也要將此事拋之腦后。
那么,是怎么想起來的呢
無非是因為字笄禮、因為想爭口氣罷了。
可李含章不想透露這個。
這些事是她的傷痕,她只想獨自舔舐。
“嗯”她一時沒答上來。
此前,李含章確實沒考慮過學寫字這事對梁錚的作用。
梁錚是武將,不必寫得一手好字。連軍訊都有人幫他代筆,他看得懂兵書與地圖就夠了。
不過,雖然字跡好不好看不重要,但會寫多少字還是比較要緊。
李含章慢慢想著,被這話題轉移了注意力,不自覺地停了步。
她有了主意,轉過身,向梁錚發問“你有特別想和旁人說的話嗎”
不知道梁錚有沒有。
她沒有以前有,但現在沒了。
在鳳陽閣居住時,李含章經常看見其他公主給自己的母妃寫字條。
稚嫩的筆跡落在素白的絹帛上,由乳娘代送,傾訴母女之間可愛的小秘密,很快就會收到后妃傳來的回復。
她那時候羨慕極了,也想寫。
可周奶娘說,劉美人眼睛不好,看不了這些。
在周奶娘口中,她的母妃渾身是病。
只不過,都是假的。
梁錚被李含章問住了。
沉默之中,他想起撫養自己長大的婆婆。
對婆婆,他一直想說抱歉。
說千百遍都不夠。
思及往事,梁錚的眸色倏然沉郁,很快又恢復如常。
“有。”他淡聲,“只是那人不在了。”
李含章捕捉到了梁錚神色中轉瞬即逝的黯然。
他的愁緒好淡,卻也好重,連那鋒利的眉斷之處都哀傷刻骨。
是誰呢能讓狼也袒露剎那的悲慟。
他的境遇會和她一樣嗎
她不敢問,也知道自己不該問。
李含章無聲地動了動唇,似在籌措語言,片刻后才道“即便如此,你也能將想說的話都寫下來,在那人投胎之前燒過去,興許還能傳達。”
她不大信佛道理論與轉世輪回。
她只是感覺此刻的梁錚或許需要這樣的說法。
梁錚極輕地嘆了口氣。
他望著李含章“你還信這個”
李含章仰著臉兒,小巧的淚痣粘在眸下。
她點頭,盡量誠懇“是的。”
騙人的,她一點兒也不信。
善意的謊言嘛。
梁錚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嘴角。
他的聲音又低又輕,像要彌散在風里“我要是信了,遲早得下地獄。”
李含章倒是聽清楚了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