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錚嗯了一聲:“該回去了。”
李含章盯著自己的繡鞋尖兒,又問:“不再多留幾日?”
梁錚笑:“舍不得唐氏祖孫?”
李含章低著頭,沒回話。
唐氏祖孫一個盲眼、一個年少,怎能令人不牽掛。
可她心中清楚:若要瞞住梁錚的過去,不論是她還是梁錚,都不該與永慶村再有牽連——這也是二人雖然歸鄉、但隱藏身份的原因之一。
明知他人苦難,卻無法出手相助。
這種滋味確實不大好受。
梁錚不催她開口,只將衣物撈起、擰得半干,才道:
“回京后,我會命樓宏明安頓好唐氏祖孫。”
他的話音雜在水珠彈落之中,不算清晰,字句簡單,卻莫名令人安心。
李含章細細地嗯了一聲。
依然垂著頭、背著手,沒有離開。
梁錚知她要去梳洗,此刻見她不走,便問:“還有心事?”
李含章點了點頭。
她身影纖瘦,像一瓣鵝黃的連翹。
在滿是雜物與干柴的院落里,鮮活地盛開。
“梁錚。”她認真道,“你想做的事,都做了嗎?”
歸鄉而生的所有心愿。
牽絆神魂的所有執念。
在這轉瞬即逝的幾日,她的存在,是否有讓他更好受些?
梁錚展衣的手臂懸滯半空。
他偏首,看她一眼,溫醇又輕松的笑鐫入眉宇。
“放心。”他道,“都做了。”
故地重游、共飲苦楚、交換心意、制造新的回憶……這趟歸鄉之旅,李含章陪伴他做過太多事,多到幾乎填滿了他的心房。
他的本意,是為了助她走出過去。
可事到如今,反而是她在撫平他的傷痕。
昨夜李含章睡后,梁錚抱著雞鳴酒,前往亂葬崗。
他在兩根糖葫蘆前坐下,敬了婆婆一碗酒,同她說起自己的經歷。
梁錚說軍中逸聞,說邊關太平,說自己安身立命、心有所托……他從天黑念到天明,竟有半數時間,對李含章的一切如數家珍。
自此,他在永慶村再無所求。
往后心心念念,就是妻子的平安與幸福。
李含章注視著梁錚。
她看了他一會兒,才微翹嘴角,稚鹿般的眸漾著淺光。
“好。”
她轉過身,輕快嬌矜的應答被拋入風中。
“那——我們回家。”
-
此后,二人整理行裝、與唐氏祖孫告別,便乘坐馬車、返回上京。
自上京返回永慶村,路途依然勞頓。
有過一次遠游的經歷,李含章對馬車的顛簸習慣了不少,不像先前那般累懨懨的,還在停車歇馬時,拉著梁錚一同在周邊散步。
梁錚欣然應之,諸事隨她的心意。
待到馬車終于駛入上京城,已是三日之后。
臨近酉時,城內卻依然繁華。
隔著一道車簾,李含章都能聽見熙熙攘攘的喧嘩聲,熱鬧程度更勝白日。
她心生好奇,不知撞上什么喜事,索性掀簾看去。
只見街頭巷尾張燈結彩,不少屋戶都在門邊掛了一串風干的羊肉,還有許多人家在屋外支起木案,正圍聚案邊、包著餃子。
眼看此情此景,李含章心間了然,便罷手垂簾、安生坐于車內。
她收回視線。
又與身邊的梁錚對上目光。
李含章還當梁錚好奇,主動解釋道:“冬至要到了。”
梁錚挑眉,淡淡地嗯了一聲。
他似乎興致不高,沒再開口,只靜靜地望著她。
李含章并未留意到梁錚的注視。
她偏回首,靠向馬車,眸光散漫,思緒一時神游。
先帝在時,每逢冬至時節,燕宮總會舉辦家宴。
凡是后妃、宗室、外戚及年滿十歲的皇嗣,均要列席冬至家宴。
說是家宴,卻絲毫不像團圓宴,反倒更像眾人爭奇斗艷、博得盛寵的較量——眾公主中,唯獨李含章從不獻藝,只冷眼旁觀,時辰一到就抽身離去。
她不喜歡任何宮宴,因眾人虛與委蛇、各懷鬼胎。
更不必提宮宴時,她與父母同處一室,卻被二人屢屢忽略。
仿佛她只是個不被需要的透明人。
明明是她不需要他們。
她不需要任……
“卿卿。”
梁錚突兀出聲。
李含章被他喚回心緒。
恍惚朦朧之間,手背溫熱一片。
她低頭望去,發現梁錚的大掌正蓋在她手上。
修長的指緊扣著,將她有力地攏住。
提問緊隨其后:“在上京,冬至時都會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