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寂道謝,笑了笑“張老是性情中人。”
話音落,琴聲起,低音區緩慢地奏出旋律,柔中帶韌,沁著絲絲縷縷涼意,他聽出這是古琴名曲梅花三弄。
孟回坐姿端正,烏發如瀑,只露出白皙的清麗側顏,長睫低垂,菱唇輕抿,心無旁騖,游刃有余地撥弄琴弦。
從她指尖流出的節奏,變得輕盈明快,跳躍式地翩翩起舞,后又轉入高音區,大起大落,高亢激烈,冷肅之氣撲面而來,連琴桌都跟著輕顫不已,讓人心神緊繃,血液沸騰。
來到尾聲部,孟回彎唇一笑,節奏漸慢漸弱,纖細指間風雪停息,唯有寒梅獨立,暗香四溢。
與其說是斗琴,不如說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合奏,水平相當,難分高下。
一曲終了,張老意猶未盡,提議接下來不限曲目,自由發揮。
孟回笑著做了個讓他先請的手勢。
張老閉目撫琴,沉浸其中,琴聲如心境,嘗盡人生百味后的高遠、淡雅、古樸,富有內涵。
一道暗藏殺氣的琴音猛地刺入,打破安寧,錚錚如鐵馬冰河入夢,氣勢磅礴,可吞江河日月,冰面碎裂,掀起驚濤駭浪,繞是張老功力深厚,也被她不落俗套的猛然進攻,擾亂了神思,打亂節奏,好在他很快穩了下來。
沈寂目光鎖在那雙纖長的手上,十指迅速撥動,行云流水,錯落有致,在一束陽光映照下,幾乎快得出現了虛影,明明彈著肅殺之音,可她面容恬靜,淡然自若。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張老停止了彈奏,凝神欣賞。
孟回放緩速度,旋律漸輕,風平浪靜,柔情似水,有著滌蕩塵濁的清靈,月盈潮落萬物生,仿佛有一朵朵花在她指尖盛放,一只翩躚起舞的翠鳳蝶仿佛聞香而來,降落到琴徽上。
最后,只剩裊裊余音,繞梁不絕。
在她身側,開了扇小木窗,正對著花團錦簇的院子,鶯飛蝶舞,繁花堆積,姹紫嫣紅,都比不過她紅唇間溢出的淺淺笑意。
美得勾人心魄。
沈寂端在手里的蓋碗茶一口沒喝,已然涼透了,看她的眼神藏了千絲萬縷的情緒,晦暗難測。
也許她忘記了,十年前的那場車禍,他膝蓋受傷,雙目失明,淹沒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意志消沉,在家里閉門不出,那個春日午后,因為某件很小的事,長久積壓的負面情緒爆發,他坐在鋼琴前,毫無章法地重擊琴鍵,聲聲浸透著想和世界同歸于盡的悲愴決然。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出現的。
琴聲太亂,他甚至沒聽到她的腳步聲,她就來到了他身邊,嗓音有著少女純真的稚嫩“鋼琴不是這么彈的。”
接著,她坐到他旁邊“我教你。”
他知道自己當時狀態多糟糕,渾身戾氣,棱角嶙峋,但她似乎一點都不怕他。
女孩子的手和他完全不同,小小只,溫暖柔軟,握著他冰涼的手指,在琴鍵上輕敲“這是我偷偷寫的曲子,暫定名破繭,還沒寫詞,講的是一只迷路小蝴蝶回家找媽媽和妹妹的故事,你是第一個聽眾。”
彈完曲子,她問他“好聽嗎”
他沒回答,她又問他“我好渴,你能給我去倒杯水嗎”
她語氣自然得好像根本沒發現,他的眼睛看不見。
他去倒了杯溫水回來,她已經不見了,仿佛從未出現過,只是他憑空產生的幻覺。
可是,那個海棠花盛開的午后,他分明看見一縷陽光照進了屋里。
當年欠她一杯溫水,十年后月見島重逢,他折合利息,還了她612杯咖啡。
張老太太“哎呀”了聲,打斷沈寂的思緒“這算誰贏了呀”
“這還用問”張老笑呵呵地看向孟回,指著棲在琴徽上的蝴蝶說,“起初你的殺氣一現,這只流連花叢的小東西被嚇得夠嗆,后來琴音婉轉,又把它從圍墻外勾了回來,還乖乖趴著了,說明什么你的音樂擁有撫平傷痕,安慰心靈的力量。后生可畏啊,老頭子甘拜下風。”
孟回回以一笑“張爺爺承讓了。”
“我在柏林的導師曾評價過,我的音樂太鋒芒畢露了,富含攻擊性,完全沒有中國人骨子里的內斂含蓄,剛剛更多是炫技的成分,不像張爺爺您彈的曲子,由歲月積淀譜就,充滿了欲說還休的藝術美感,意境深遠,回味無窮,我再學20年都不一定能到達您的境界。”
這番話不卑不亢,既表明了自己年輕氣盛,曲風自當明烈快意,又贊譽了老爺子在琴學上的頗高造詣,兩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