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她這沒口德的話,蓮心捂著嘴笑得花枝亂顫,將繡鞋擱在她裙上,“您說這話兒可千萬別叫他聽見了,男人也在意人說他老啊丑啊的呢,仔細他惱了打您。喏,把睡鞋換上吧,來時忙慌慌給收拾忘了,還是表姑媽叫人捎過來的。”
韞倩翻在手上瞧,瞧著瞧著淺顰額黛,“怎么又換了雙?”
“哪里換了?”蓮心著眼瞧,沒瞧出異端,“就是這雙啊,湖綠白花的。”
“不是這雙,”韞倩搖搖頭,晃得一個金花冠簌簌響,熱鬧卻與她不相關,她只盯著手上的鞋,“那雙是綢襖做的,我記得是繡的白蓮,這雙卻是繡的白玉蘭。這雙是誰送來的?”
“不曉得,亂哄哄的誰管得著這許多?左不過是門上的人交給里頭下人,里頭人又轉來給我。我瞧著這雙也是新的,頂好的軟綢料子,大約是表姑媽托的人將鞋子弄丟了,現買了一雙送來。姑娘將就著穿這雙吧,一樣兒的。”
不知怎的,韞倩捧著軟的鞋,就覺著它“來歷不凡”,仿佛風潛苦宵,必然有一副柔腸百轉,暗逐余香。
這頭里剛將鞋換上,就聽見外頭丫頭們問安的聲音。蓮心忙捉裙出去,簾子下朝盧正元福身,將他一副遮不住的肥碩身軀讓進來。韞倩這才見著她的夫君,果然如人說的生的肥頭大耳,大腹便便。
這一見,她涼了半截的心徹底冷如冰雪,眼瞧他樂不可支地走過來,她便將半個身子往床邊上讓一讓。
畫簾風輕,燭光淡如她的膩肌艷骨,腮上浮著霞云花色,把盧正元一把老骨頭瞧得麻酥酥。他挨過去,扇柄將她的下巴挑轉過來,兩條眼縫里踅出亮晶晶地光,不住咋舌贊嘆,“好、好!這相貌頗合我的意!”
韞倩漠漠將下頜輕讓,垂眸盯著湖綠的繡鞋尖,無話可講。盧正元亦不啰嗦,慌著站起來寬衣解帶,將袍子烏紗一概脫在地上,單穿條肥得能兜下韞倩的褲子,袒裼著晃晃蕩蕩的上半身,把她一把摁倒,“春宵苦短,咱們早早地安歇了,明兒起來,我有好東西給你呢!”
他吃了許多酒,一開口,險些將韞倩晨起的早飯熏嘔出來,她皺著眉,把臉往被子上偏一偏,“把燈吹了吧。”
“吹燈做什么?”盧正元解褲帶,分腿跨到她身上去,滿肚子的肉墜到她一把纖腰上,隨他的笑顛著,像白白的浪花,泛滿油腥,“就是要點著燈才好,你小姑娘不懂,往后我教你,你侍奉好我了,少不得你的好處,這家里隨你做主。”
晚風吹醒,“家”這個字就似個墳墓,韞倩只覺是從一個墳頭跳進了另一個墳頭,一塊塊石頭壘在她的四周,將她活埋在里頭。
她難掩厭煩地推他一把,掙坐起來“噗噗”吹滅了床頭兩盞銀釭,吹滅了她才生出的一點希望,又認命地倒回去。
“吹了也成。”盧正元嘻嘻笑,一剎霪色畢露,胡亂摸著去摘她的冠子解她的衣裳,“我曉得你大姑娘害臊,今兒依你,下回可得依我了啊。”
須臾床架子嘎吱嘎吱搖起來,好如幾人扛著一口棺材吭哧吭哧往山上抬,棺材蓋子是一頭重重的豬,三面板子是它油膩膩的皮膚,韞倩與她死去的希望一齊被困在下頭,伴著力夫的節奏晃得左搖右擺。
從此后,她將被埋在孤山獨峰。但沒關系,從前的每一天她都是在絕望里熬過的,熬了半輩子,再熬半輩子,一輩子就完了。
于是這天,也像她往前的每一天,她睜著木訥訥的眼,無知無覺地等著拂曉清稀。
拂曉刺破清霄,公文填海的書案上亮著一盞半殘的蓮花燈,火炷在風里抖動抖動,抖散成疏本上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滿載家國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