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綢心里泛了酸,裹著悔恨,抬起眼來對他笑笑,“好桓兒,功名仕途授于君,卻源于民,你若不是為了百姓為官,只為兒女私情,終歸天命不正,只怕日后誤入歧途。”
“你也是百姓之一,”奚桓抬手摘下一片金黃的銀杏,拈在指尖轉轉,笑容有些僝僽,好似多情癡付枯木,把翠空好風辜負,“為天下萬民,也為你。”
他實在周全,倒把花綢說得無話了,緘默中,送出府門,外頭早有馬車小廝等候,大家亂著接東西囑咐,花綢亦將奚桓送上車,站在下頭叮嚀,“仔細些思題,別莽撞,別提筆就寫,多想想在落筆。”
“曉得,”奚桓打著簾子,朝她挑挑下巴,“進去吧,日頭大,別曬著。”
花綢將一把鵝黃的紈扇遮在額頂,襯得她一張臉如秋淡涼,瞼上托著淚珠,像盛著一座汪洋,“桓兒,好好的,別意氣用事,家里都等著你高中,我也是。”
奚桓望著她泛著水光眼,恍忽想起她頭回到家里,拘束得眼也不敢抬,處處裝著小心。
可他第一次撞她到身上去,一抬眼就覺得,她是只絢麗的蝴蝶,迷了他的眼,就像此刻,他輕易就原諒了她那些情意綿綿的疏遠,心里只剩暖洋洋的無奈,“明白了,囑咐多少次才罷?你只管放心,在家等我回來。”
她把身軀貼近,心里卻在與他告別,“路上小心。”
車馬啟動,載著意氣風發的奚桓,他忽略了這些預兆,滿心只顧著奔去為她書寫未來。他以為落了筆,就能題寫了一個故事的開端,哪里想到,那是結尾。
第二天天不亮,單家的送聘禮的隊伍由前樓大街出發,抬著十幾口髹紅大木箱,箱子上貼著大紅囍字,扁擔上扎著紅綢子,滿裝著金錦、兜羅錦、三棱羅、提花羅、妝花緞、大毛、小毛等各色料子,又并幾套大紅遍地撒花通袖袍、幾對金手鐲、幾個金嵌寶石戒指、兩個金絲編鬏髻,一對活雁。
箱子亂著抬進奚府正廳上,奚緞云與馮照妝在里頭接應,給眾人看了茶,請了單侯爺與魏夫人上座,熱鬧鬧一個廳里擠滿人,相不相干的都來湊熱鬧,兩家的管家婆子丫頭們湊在一處說話,上呈禮單,清點東西,嬉笑歡語,珠光燭光交映。
喜氣洋洋的那一端,小紅樓,孤燈照無眠,半窗明月對愁顏,簾幕無風,繡衾不奈秋露重,篆煙消得玉爐空,生熬過了這凄涼夜。
椿娘端水進來時嚇了一跳,見花綢抱膝坐在榻上,正閑悶地用一根銀簪子剔燈。她將水盆擱在面盆架上,斜襟上頭扯下條絹子,擦著手走到榻上,“姑娘今兒怎么起得這樣早?別是聽見單家要來送聘禮,早早地就在這兒巴眼等著吧?”
花綢漫不經心笑兩聲,虛籠籠的烏云髻里,像是藏著無盡的心事,“這個時辰,桓兒大約在答題了,天還沒亮,也不曉得里頭的燈燭好不好。”
“好不好與咱們什么干系呢?”椿娘端起腰來,想一想,冷眼瞥著蠟燭上躥的火苗,“等他春天考完,也該要與松琴姑娘定親了,姑娘往日不是只說松琴姑娘好?等他們定下來,您做長輩的,也該高興不是?”
遠岫浮一線金光,喚醒羅浮夢。花綢放下膝,在裙里疊著,笑容淹淡地嗔椿娘,“你這丫頭,說話陰陽怪氣的,不用你繞著彎提醒,我自家曉得。”
“您明白道理就好,命定前生,桓哥兒有他的路要走,您有您的。您的后半輩子,不在他手里,是在單家。往后成了親,我勸您,還是遠著桓哥兒些,他如今大了,您再與他不清不楚的,他如何能收心?您不能害他,更不能害了自己。”
“我曉得。”花綢笑笑,徐徐躺倒在榻上,屋頂上的藻井是一張繁織脞縷的網,她覺得自己是被囚在其中的鳥,長著金玉彩翼,卻飛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