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轉經年,那些暖帳幽歡里密密粘粘的親吻、交換的唇齒與唾液頃刻土崩瓦解,她在眼前,似乎什么都沒改變。
斜陽漸殘,梢上黃鸝巧囀歌喉,驚回好夢,啼起離愁。花綢擱下繡繃,像是定下決心,慢悠悠啟唇,一句接一句地發緊,“你總以為,我們憑著一腔熱烈就可以去爭,與誰爭,與單煜晗?你錯了,我們是與世道不成文的規范在爭、與天下人的嘴在爭!你不過只長了一張嘴,如何堵得住悠悠眾口?你憑什么以為,以你一頭熱的情愛,就可以把凡俗禮節踩在腳下、憑你毫無經歷的天真,就可以讓所有人為你讓路!”
說到最后,她將指甲掐進手心,漠漠由唇齒間吐出短短幾個字,“你太孩子氣了。”
久久的寂靜中,奚桓的瞳孔燒成了一捧冷灰,仿佛被人抽掉了脊梁,背彎曲著,而心里發生著一場地震,曾經的心志如山,開始在她冷漠的耳眼口鼻里崩潰。
他張開嘴,深吸了一口氣,徐徐站起來,舉步維艱地走到她身邊,衣袂擦著她的肩,斜眼下睨她,“是我太孩子氣,還是你太懦弱?懦弱到連為自己爭一爭的勇氣都沒有。”
花綢睫毛一扇,眼淚接二連三地滾出來,她梗著脖子,始終堅信自己是對的,“我懦弱,是因為我知道結果。既然明知道結果,何必還要做無畏之爭?”
她飽讀詩書,能言善辯,奚桓滿肚子的愛,實在說不過她。他節節敗退,踅出門外,心像被人攥在手里,痛得發了一身汗,踽踽穿過長廊,恍恍惚惚地,一場殘陽在他眼里隕落。
而身后,雷鳴電閃,暴雨仿佛憋了一夏,痛快淋漓地落在這個秋夜。
露冷蒼苔,雨打殘紅,窗外噼里啪啦地響得心驚,屋子里卻綠紗靜掩。剛剛掌了燈,風簾微動,燭光瑟瑟,一切還是奚桓走時的樣子。花綢也是,坐在榻上,淚痕風干,斑駁了胭脂,露出底下蒼白的一塊腮,像枯竭的湖,露出一片干涸的河床,悶不吭聲地將一根針反復刺拉著。
椿娘拿了棕葉編的笤帚清掃地上的碎瓷片,其間不住抬眼窺她,俄延半日,到底泄出一縷嘆息,“我方才廊下撞見桓哥兒出去,好像十分傷心了,走路都有些打偏,喊他他也不應。”
靜了半刻,花綢剪了線頭,拆了繡繃,嗓音啞得不成樣子,“你又說這些做什么?你不是巴不得我收了心,好好嫁到單家做奶奶?”
“我是巴不得,可我是為姑娘好。”椿娘將笤帚倚在靠墻的高案上,對榻上坐,“就是我不勸,你們難道還能成?這個道理姑娘自個兒也清楚,并不是我不安好心作難你們。我陪著姑娘長大,又看著桓哥兒成人,難道我不心疼你們?但凡我拿得出一點法子,不用姑娘開口,我先去與太太說了,叫成全成全你們。可姑娘也知道,這不是太太老爺的事兒,這是綱常不容、倫理不允的事情。”
長吁一聲斷人腸,香閨恨燭半明滅,屋頂上是哪片瓦沒蓋嚴實,仿佛漏了雨,敲在花綢心上,心一濕,眼也跟著濕了,伏在炕桌上哭起來,哭聲在漫天的雨聲里被淹沒,哀慟與不甘也被埋在黑漆漆的夜。
嗚嗚咽咽淚重疊,似哭倒了一片天,雨點墜個不停,將土與心砸出好些細碎的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