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程,彩衣擦過他,錦繡擁擠他,他卻是孤清,仿佛拖著一具枯骨,在喜海里被漫天的爆竹碎屑收斂。
另一個孤清的影,陷在人群,身邊無不是金聯碧結的琉璃世界,眾多夫人奶奶打扮得銀雕玉琢,恨不得拼盡一身容光,爭得體面。
韞倩脧一眼滿廳,只覺個個都是案上的金齏玉鲙,裝點得再好看,做得再精致,也不過是盤菜,等著被世道分食,被肢解,成為一道殘羹剩飯,她也是一樣的。
可同類間,似乎總缺那么點同情心,豎起耳朵一聽,耳邊不缺竊竊私議,“她也才婚嫁不久,你瞧瞧,這臉色蠟黃蠟黃的,可見在夫家過得不好。也怪了,那姓盧的雖說官兒不大,可上無父母要孝順,下有侄子要教養,家里攢下那么大份產業,她還有什么不如意的呢?”
“能如意才是怪事,姓盧的一二年就年逾五十,生得肥頭大耳,你瞧她那副瘦瘦弱弱的樣兒,真壓下去,還不把她胳膊也壓折了?”
“去你的,說著說著倒灌起黃湯來。”
“倒不是我胡講,我家下人與他家一戶下人有親,兩個說起,那姓盧的有些隱僻,前幾年就折騰死一房小妾,尸體抬出去,渾身的青斑,到衙門里打點了銀子,仵作才說是病疾而終。什么病疾而終,我看就是叫姓盧的折騰死的。你不曉得,這男人老了,心有余力不足,這手段愈發折磨人起來。”
兩個人交頭接耳,竊竊發笑,大約別人的不順,總能填補些自己的不順,若別人太不順,她那點子不順,也就可以自我解慰了。
韞倩不過假裝聽不見,仍吃自己的,吃飽了,聽見奚緞云在上席使丫頭來喊,她捉裙過去。奚緞云左右周旋,早疲累不堪,卻不能走,只好成全韞倩,“好孩子,半夜三更你就跟著起來操勞,吃飽了就到綢襖屋里去睡會兒,晚些再歸家去。院兒里有丫頭看著,你要什么就使她們拿去。”
韞倩在她身后福身,“噯,姑奶奶少吃酒,我回去叫丫頭煮著醒酒湯。”
在這水晶瑪瑙堆起的冷粼粼的名利場,冰的金釵,寒的翠鈿,錦色溢彩滑過韞倩的眼,像點了火光,有些莫名的暖,
園中亦是天色上好,雪化盡,好像許久都沒這樣晴朗,韞倩貪婪地吸著陽光,嗅得滿鼻子蘭麝馨香。蓮心半步后頭跟著,抬眼往另條曲徑上瞧,“姑娘,蓮花顛往那里去。”
遠處絲竹清歌,金杯交錯,韞倩的嗓音難得自在,“我不困,咱們園子里逛逛吧。”
天宇澄清,前面臘梅成群,輕浮金黃,韞倩記起來,那時候花綢身上來紅,也是在這里,叫一班人圍著戲弄,花綢只顧臊,她卻嬌眉橫斂,水眼斜怒,更氣人的,還有一幫公子相公在假山上頭議論嗤笑。
此刻再望,假山上卻只有一個單影,是修竹青衫,人如翠玉的施兆庵。他老遠地沖她笑,“今日總算見著了你的全貌,可惜隔得有些遠,我眼神兒又不大好,有些瞧不清。”
奇妙的是,韞倩只覺與他認識了像有幾千年,只是在命運中走散,輾轉今生,靈魂才得以相認。她半點也不陌生拘謹,僅僅有些羞澀,垂一眼,又抬起眼,朝他腳下指一指,“假山下面有個洞,只是曬不著太陽,有些冷,你敢不敢進去?”
施兆庵驚駭地睜大眼,朝四下里顧盼一圈,見各路有下人忙碌走動,不曾留意他們。他便挑著下巴笑了,“我大丈夫身強骨健,倒不怕凍,只是你女人家,恐怕受不得冷。”
“你小瞧我了。”韞倩飛眼嗔他,捉裙過去,往雪洞里鉆,自然而然的,把禮儀教條都拋在腦后,好像本就該這樣做,好像,她原本就是一身反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