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甯手上卷著本書,擱在被褥上,望著她笑,“我猜你必定哭來著,果不其然,那雙眼睛比兔子還紅。過來,叫我瞧瞧。”
他一伸手,像是牽動了背上的傷,驀地把額心深皺。見狀,奚緞云忙自己走上來,站在他兩個膝蓋間,釅釅看他。一眼就似望不盡的人間,又想望盡這人間,他的耳眼口鼻三千煩惱絲,千年萬年都看不過來,只恨不得將他腦袋也扒來數一數,究竟少了幾根頭發。
他的臉仿佛藏書萬卷,寫滿瘡痍的歷史,卻仍舊在千瘡百孔中懸著明月,照著對后世的希冀。
這后世,綠緞纏病腰,愁淚勻瘦臉,活像個新寡似的,逗得奚甯一笑,“我不過一日不醒,你怎的就瘦得這樣?不知道的,還當我是死了,你為我哭靈呢。”
說得奚緞云有些無地自容,把下巴低垂著。他坐在下頭,將她的神色一覽無余,忙抱她坐在膝上,細細安慰,“我猜你必定是在想,要不是你,我何至于遭這一場難?我實話告訴你聽,倒不是為你,是為了我之抱負與理想,為了肅清朝野,重樹朝綱。先圣曰:天將降大任于……”
“你痛不痛?”奚緞云重新站起來,此刻不想聽他那些凌云之志,只想問他,無人關心的那些話。
是了,無人關心他痛不痛,就連他所為的蒼生也不關心,他不過是滄海一粟,浪頭終將會將他埋沒,他所做,不過是為官為宰當做之事。
但幸好,還有她關心。
奚甯忍著痛,橫臂圈住她一把纖腰,把臉埋在她柔軟的胸口,悶悶的聲音似在笑,或是哭,“痛死了。”
他若哭,奚緞云便忍住不哭了,只是把手指輕撫過他背上滲出來的大片大片的血跡。他有他要守護的萬丈山河,而她要守護的山河,則是這片堅壯的脊梁,“我知道,你趴下,再睡一會。”
“不睡了,”奚甯抬起臉來,并沒有哭,只是眼里洇開了一點點水星。他拉著她坐在身邊,笑溫如玉,“你陪我說說話,我一向沒睡過這樣久,從五歲啟蒙,日以繼夜,月落書燈,做了官,更是不得空好好睡一覺。這么多年,習慣了,睡了一天一夜,反倒有些不爽快,趴得人骨頭疼。”
奚緞云正欲叫他在床頭靠一靠,又想他這背,哪里靠得住?便將他高高的腦袋掰倒自己肩上,“那你這樣靠著,爽利些。”
這是個極其別扭的姿勢,但奚甯此刻真是想靠一靠,便環住她,枕在她肩上嗤嗤發笑,“你道我是為什么醒的?我夢見大喬扛著鋤頭來瞧我,說‘你欺負了姑媽,又躺在床上裝死嚇唬她,是何居心?趕緊醒了,我到閻王案上查過花名冊,陰司里且不收你呢。’說著就要用鋤頭剜我的腦袋,就將我嚇醒了。”
“你胡說,大喬哪里這樣兇?倒叫你編排成個母夜叉了。”
“她是在你們面前裝樣子呢,瞧著端莊,實則背地里兇巴巴的。”
逗得奚緞云噗嗤一樂,睞過眼來,“真的?我瞧著大喬十分溫柔,又知書達理,倒不像這樣的。你倘或是編排她,我必定到她影前燒柱香告訴她,真格要來剜你的腦袋。”
奚甯也跟著笑,胸膛一振,陡地彎腰,嘔出口血來。唬得奚緞云臉色大變,連哭也顧不上,忙往外頭叫奚巒。
奚巒進來瞧見,到底有些主意,不至于倉皇失措,先叫丫頭去外頭傳話請太醫來,又端了水來與他漱口,“我的大哥、我的親大哥噯!你倘或有個什么三長兩短,叫闔家靠誰去?睡下成不成?要折騰死誰才罷?!”
叫奚甯瞪一眼,他不敢再多言,悶坐在一旁。奚緞云反倒被他嚷得清醒起來,手背蹭蹭眼角的淚花,摁著奚甯趴回床上,接了他的盅,“你有哪里覺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