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政王顧玥,生于江南,年幼時父母皆逝,乃吃百家飯長大。后因聰穎過人,被當地一落榜秀才收為弟子,悉心教養、授之以經略騎射,終于成年之日出仕、拜入太.祖麾下,出謀劃策、隨從作戰,又在亂軍中以身救下先帝,立下赫赫功勛。
新帝登位之后,其被誣陷關押于攝政王府,最后不堪受辱、放火自焚。
生于何處,死后便也少不了要魂歸故鄉。
自從在京城中放了那把大火、假死脫身之后,顧玥就順著年少時行過的路,一步步走回了自己記憶中最初時的家。
那老秀才在她出仕之前便患上疾病,又因無錢買藥,生生痛死了。
老秀才將畢生本領傳授給她,把所有對權勢和名望的遙遠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就連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將要闔眸的那一刻,也是死死攥著顧玥的手,嘶啞著聲音一遍一遍地告訴她不要赴入自己的后塵。
他教顧玥經略書文,是想讓顧玥胸有智謀、得以靠其于亂世中存活下去。
他教顧玥騎射揮刀,是想鍛煉顧玥的軀體,使之能夠享受健康的不被病痛磋磨的人生。
他一生未曾娶妻、無子無女,就把這個親手教養長大的姑娘當做自己的親生孩兒,盼她成才成人,又更愿她能夠平安喜樂。
只可惜,老秀才怕是到死也不曾想到,他的孩兒最后落得與他一般的滿身病痛,在塵世中兜兜轉轉走了一遭,又帶著數不盡的疲倦和落寞步履蹣跚地回了生命開始的地方。
現在正處初春,距離顧玥回到這個小鎮上已有將近五年時間。
江南多細雨,今日卻是個難得出晴的好天氣。
顧玥令宅中侍仆將躺椅搬至屋外廊中,想要曬一曬太陽。
她如今身子愈發虛弱,每天單是咳嗽便要耗費所有的力氣,自然無力去想外邊的世界,已許久不曾出過房門了。此時驟然接觸到明晃的日光,忍不住瞇了瞇干澀的杏眸,恍惚間竟生了些隔世之感。
女人稍稍抬起些指尖,細碎溫暖光亮便悄然穿過她的指縫,為她總是散著寒意的軀體送來點點暖意,又于她的臉頰上落下一片陰影,襯得那雙略顯寂靜的眸子愈發黯淡。
不過才動作了片刻,意識中便開始不斷涌上倦意。
顧玥頹然放下手,皺起眉抿唇忍住了喉中既痛且癢的不適感,本就慘白的臉頰隨著她的隱忍竟慢慢溢出些許艷麗紅暈,掛在近乎于透明的肌膚上,不顯半點血色紅潤,只覺怪異和脆弱,宛如生命燃燒將盡前曇花一現般的壯麗。
她安靜地闔上眸,呼吸聲微弱得近似于無,許是身上被照得暖洋洋的、難得舒服了些許,叫她不知不覺間陷入昏睡之中。
沉沉而眠,忘乎所以。
等到昏暗零碎的意識重新凝聚,顧玥只覺得整個身子都松軟了下來,眼皮仿佛有千斤般重,四肢乏力,令她下意識地想要繼續昏睡、再不問旁的事。
然而,她有些遲鈍地察覺到了手背上垂落的異樣水珠。
不似江南細雨般冰涼,滾燙得直刺魂魄,叫人心尖輕輕發顫。
顧玥心下閃過一瞬的茫然和疑惑,頗為吃力地睜開了些眼睛,瞳孔中霎時倒映出來的,除卻天外灑下的暖光,就剩了一張熟悉刻骨的臉。
這張臉又在哭。
甚至連半點怨意也無,顧玥平靜得就像是一潭死水,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伏在自己膝上的已長為成熟女子模樣的人流著止不住的淚,任由她的淚珠染濕自己的長裙、任由她彎著背脊跪在自己腳邊悔恨而疼惜地親吻著自己的指尖。
女人只將視線虛虛落在她發髻中隱約顯露的幾根銀絲上,有些想不明白這時候理應意氣風發的年僅二十多歲的帝王為何憔悴滄桑得看起來比她還要老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