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玥一共輪回了六次,前五次她的生命都斷絕在了深淵陰魂的口中、受盡了血肉被撕咬吞食的苦楚。這種非人的折磨加上深淵底匯聚的天地眾生的惡念,都在無聲無息地篡改著她原本的性情,將她的絕望和怨恨徹底推上頂峰。
倘若說第一世時是她心甘情愿入深淵以身度人,但第二世第三世……那種軀體被控制、神魂被壓迫封鎖在身體內部而無法反抗的滋味,那種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踏上被惡鬼食肉至死之路而無力改變的痛苦,都在逼迫著促使她意識的覺醒。
若說佛修的使命就是為天下獻身,那么滿寺僧侶又為何都緘默不言?
自由是對一件事情擁有選擇權,逼迫是在同一件事情上無路可退。
從梵玥降生的那一刻開始,她便已經喪失了選擇的自由。住持與經書日復一日給她灌輸的思想和理念,也僅是為這種無形的逼迫蒙上一層圣潔的遮羞布罷了。
他們都想活,便要用梵玥的命去換。
然而,他們的命便是命,梵玥的命就不值錢嗎?
終于,在第六世時,梵玥于輪回中所生的獨立意識已蟄伏潛藏至稍微成熟了。
女人只能看見,那端坐于深淵群魔中央的姑娘不知何時地半睜開了眸子,握著佛珠的指尖開始輕輕地顫抖起來。她似是想要做些什么,但軀體完全不受她自己的控制,內部的力量與外部的壓迫形成阻力,指尖和骨節都因用力過大而微微發白。
啪。
串著佛珠的繩子終于斷裂開來,梵玥手中的佛珠散落了一地。
有一顆珠子順著滾動的力道,一瞬間滑入陰魂黑霧之中。
繼而被引出的,是一只從霧中慢慢走出的由惡念怨氣所凝結成的龐大駭人的怪物。
怪物轉動著猩紅的豎瞳,直直盯向了坐在中央的姑娘。
梵玥并無半分恐懼,她臉龐上的神色僵硬且詭異,唇角卻遲緩地一點點扯開了些許森冷的笑意。滿身白袍仍舊一塵不染,眉心玉墜卻在此時由于怨念的侵蝕而腐敗垂落。
隨著玉墜的掉落,她的眼角處逐漸溢出了兩行血淚,慘白而纖細的手在抬起的那一剎便因陰魂啃食而血肉模糊、隱隱露出底下森白的指骨。緊接著,周邊所有的陰魂惡靈全部一擁而上,黑霧逐漸將她的身影埋沒殆盡。
女人最后看見的,是梵玥那雙蒙著血珠的杏眸。
陰冷且兇戾,似有一頭兇獸正掙開鎖鏈,嘶吼著展露出自己所有的獠牙。
這一世,她強行吸納了所有的邪祟的怨念,一點點爬上深淵。
此后歲月中,步步為營、血染蒼穹。
最終登頂之時,梵玥居高臨下地瞧著長階下對她舉起兵刃、句句質問怒斥的眾人,嘆息著道了聲佛號,指尖不緊不慢地撥動手腕中的佛珠,輕聲細語地笑問道:
“世人以我血肉為生,如今成我一尊殺生佛,有何不可?”
佛魔同體,逆天而行,怎管這滿身污名?
青色身影一步步踏上云霄,所有影像都如云煙般繾綣散去,將女人的心神重新喚回現實。
女人恍惚間收回了意識,心中刺骨揪痛未散,再定睛一看身處之地時,便發現這里正是那佛門寺廟。
她猛然轉過了身,順著之前記下的路線,身形快至只余殘影,朝著一個方向飛速掠去。
今日是小神珠的生辰。
生辰這個詞實則還是那位炊房中的廚娘告訴梵玥的,在此之前小神珠從未收到過來自別人的禮物和如此親熱的靠近。
她看不懂廚娘慈愛笑容背后所掩藏著的貪婪,只以為這是親近和在乎的表現。于她而言,被一只手輕輕摸摸腦袋、得到一份尚且溫熱的小點心都已讓她十分珍惜且滿足,甚至于不舍得吃、小心翼翼地當個寶貝似的藏在自己的小柜子里。
女人尋到門口的時候,小神珠正墊著腳尖在小聲地數自己柜子里珍藏的禮物。由于今日又得到了一個小老虎點心,因此她的心情頗為愉悅,腦袋晃了晃,趴在自己的手臂上,頭頂上無形的耳朵也興高采烈地直抖。
不遠處的人下意識屏住呼吸,貪戀地看著她的小身影,心下柔軟一片,生怕嚇到她,所以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開口才好。
還沒有遭受痛苦與折磨的小神珠這般可愛,讓她有些壓制不住心底想要上前擁住小神珠的沖動和欲望。
然而,女人看見小神珠的歡喜又漸漸褪去了許多,空空蕩蕩的仿佛永遠都填不滿的柜子以及方才回來路上被僧侶有意無意避開排擠的經歷叫高高興興的小神珠懨懨垂下了無形的小耳朵,伏在自己的手臂上靜靜地撥動佛珠,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