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氏走過去看,卻是畫的山石蘭草,地下又有兩只蟋蟀爭雄。尹氏就忍不住用眼睛盯著黛玉。黛玉原還大方,被看了一會子,到底扛不住,臉上就一點一點紅起來。尹氏也不說破,只笑道“哎呀,畫的可真好。該叫我們家四爺也來瞧一瞧,常日家總說自己就算愛畫又能畫的了,如今大姑娘畫的,可不比他還強一倍。不知道大姑娘竟是跟哪位大家學的”
黛玉忙說“嬸嬸夸侄女兒夸得過了。真是隨手涂的。就這畫也是跟著外祖母家姊妹們一道兒學著頑罷了。還是最近一兩個月,父親又指點了一些。”
尹氏搖頭,道“我可不是隨便就說出一個好字的人。大姑娘的畫,技法上便生澀些,卻抓住了草蟲神韻這份子靈性才是天底下作畫的人最難得的。”
黛玉說“我原沒正經學過畫,都是自己胡鬧,再不知道深淺,還請四嬸嬸教我。”
尹氏問“真個沒學過”
黛玉道“真個沒有。”
尹氏聽了,只管頓足,連聲說“可惜可惜,浪費浪費。”又笑道“好在遇到我,良材美質,再不辜負這天生人才。”于是仔細問了黛玉幾歲學畫、怎么入門、有什么偏好,又問用的筆墨紙張顏料材質等等,再到作畫用的大案子跟前逐一審看。看過,點著頭說道“果然林丫頭你是純為了畫來頑的,兩支筆也是寫字用的,手邊這點顏色也都有限。雖說有朱砂、胭脂、藤黃、廣花、石青加上蛤粉便調得出大凡顏色,但遇上細致挑剔的,多少就不夠了。真心要畫,正該再配上些。只是外頭拿來的顏色,真用起來,淘澄飛跌又是一整套工夫。我倒有一套備用的,平時并不大使,竟不如就拿來給你。”
黛玉道“嬸嬸盛情美意,侄女兒就不客氣了。”
尹氏笑道“這樣不客氣才親相呢。”立時叫人來,吩咐往城里家中取東西來。尹氏自管拉著林黛玉細細地說各種顏料該要如何制備,又是什么材質的顏料各自有怎么個特質、適合什么樣材質的畫紙畫布乃至泥偶墻面;又有各種畫筆,什么排筆、染筆、蟹爪、須眉、著色、開面、柳條等等,每一樣都是畫什么作用,怎么個運筆,配合的什么樣顏色與紙張;再是用的紙,都有哪些材質,什么地方出產,哪一家的手藝招牌,是用來寫字還是畫畫,寫斗方還是小楷,畫工筆還是潑墨詳詳細細、洋洋灑灑一大篇,直說到吳太君屋里傳晝飯,派人來請她兩個,尹氏猶未足興,一路上一邊走,一邊嘴里還說“姑且知道一個大概,等東西送過來,我再一樣樣細致告訴你。”
到下半天,顧塘東府就有人趕了大車到小豐莊上。尹氏檢點了筆墨紙硯俱全,遂命妥當人拿著,一道兒送到林黛玉屋里。黛玉再想不到她這般雷厲風行,一時又驚又喜,急忙喊丫鬟們收拾畫案書架,與尹氏一起將各色東西規整到位。尹氏便催她上手一試。兩人正頑的高興,偏石榴走進來,說“老太太請四奶奶過去一趟,有兩句話說。”尹氏只得跟著去了。
留下林黛玉對著案子上一大堆,隨手拈起一支小號蟹爪,摩挲兩下筆鋒,不由得就出了神原來這黛玉在榮國府賈母跟前,也是百樣嬌寵、千般縱容,不論要吃用什么,或是要學什么書畫琴曲的技藝,但凡出一聲,再沒有不應允的;又有一個寶玉,常日就在姊妹幾個身上用心,又是年少好奇,或在書上讀到、或同親朋講起一些新鮮有趣的物什,姊妹們說一句話,也總要想方設法弄了來。故而要說有什么不足,實在也說不上。只是賈府教養女兒,雖不至于“女子無才便是德”,也是以針黹紡績為要,詩書經史、琴棋書畫之類不過為的養性怡情,個人樂意學的,便自家多用心些,不樂意學的,也無人督促深究。因此先前告訴尹氏的話,實在并無半句虛言。且不獨賈府如此,薛寶釵、史湘云,乃至賈母、王夫人、王熙鳳帶著會客結交的京中閨秀家中多是如此,早已為常。不想此番回南,金陵青塘、常州顧塘與京中所知全然是兩樣風氣,家中女兒同男人一樣學經讀史且不必提,便是琴棋書畫之類,在黃蔚、章舒眉、尹氏等也不單為閑時雅事,其認真細致、用心精深,絲毫不下于外頭男人之于科舉事業正是林黛玉前所未見,自然催生出無數心思,想著幾家情形,一時竟是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