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應了,見賈母并無多的吩咐,這才告辭去了。賈母等自說話玩笑。并不贅述。
如今轉過來說賈寶玉。卻說那日林如海攜黛玉拜見外祖母,寶玉因秦鐘之事,早起出門,事畢回轉,早已錯過迎接。他不過在賈母跟前見了林黛玉一面,便即到前面賈政跟前侍奉,陪林如海、章回、章程說話。雖是年輕人默契相投,傾蓋如故,但念及與黛玉半載相別,不能傾訴慰問,也是抓心撓肺,十分難捱。
偏偏賈政見了章回這等青年舉子,喜愛羨慕,就對自家惱恨起來,與王夫人兩個一起,立逼著寶玉用功。寶玉雖借著孝順賈母,推脫逃避、減料偷工,到底不比先前賈政操心省親別院、對他不管不問時輕松自在;又有心出門,徑上林府拜見姑父,奈何賈政只盯緊了他讀書,外面凡事皆吩咐賈璉,并不使他知道。于是日子一發煎熬。直到前一天章家送拜帖,知道林如海、林黛玉到時也隨從過來,寶玉喜得無可無不可,只盯著西洋鐘時刻指針一頓一頓地過,就身子拘在賈政書房里,心念神思早也不知飛到哪里去了。
賈政原是想借重妹婿學問見識,指點自家兒孫功課,撥去茅塞,使得開蒙啟智,文章煥然。他也知道如今膝下二子一孫,只寶玉最有天賦,又有詩文捷才,如何不在他身上用心有意磋磨歷練,現逼幾篇好辭佳作出來,拿給林如海,既師出有名,又不落身份顏面。哪里想到寶玉在書房圈了幾日,拘得精神萎靡、心思恍惚,卻是連一篇成句的都作不出來。賈政氣得要打,又怕賈母、王夫人阻攔,也怕打重了不好見人,只好厲聲嚴詞,教訓兩頓作罷。
恰這日林如海送信來,說章霂、陳氏等作客之事,順便就提到指點寶玉、賈蘭等事“不必多備功課。只令選取近一二年中,自家以為最佳之詩、文各一篇,他人評點最佳之詩、文各一篇。觀之足以。”賈政于是急命人叫寶玉,吩咐“就在書房,細細斟酌回想,默寫出來我看。”
這寶玉原是聽說林黛玉遣了紫鵑過來,與湘云等急忙到迎春房里相會。哪想到不過才說了兩句話,就有賈政命人來傳。他又不敢違抗,一步一挨到了賈政書房。聽說不用另作新文,倒是先松了一口氣。然而隨即又糾結起來詩詞易得,文章做的卻少。況且常日最恨時文八股,不過學里布置時做一兩篇,含糊敷衍而已,哪里拿得出手至于古文,雖比八股做得多些,一者總數還是有限,二者縱有一二自家得意的,少年人意氣狂妄,又如何敢拿給賈政如此少不得重新斟酌,修改妝飾,其中苦惱自不待言。
他卻不知道這原是章回一句提議因林如海問起對賈家人觀感,寶玉、賈環、賈蘭等人性情學問,章回略說了那幾個兩句,就說寶玉“年紀雖小,難得赤子天真,又有文思才情,不在陳規舊俗拘束之中。倘有心琢磨,倒該細查學問根基,了解日常讀書的偏重才是。”這正是章家歷來“人各有異,因材施教,順其自然”的路子。林如海亦深知二舅兄如今只有寶玉這一個嫡子,岳母又素來最是偏疼,也有意效力、多加心思點撥,故而特地在信中與賈政說明。總是林如海的一番好意。奈何寶玉有嚴父約束看管,半點順心不得了。
這寶玉到底不比其他無才庸碌,一番用功苦思,到這日近晚飯時,四篇詩文皆得了;認真謄抄清楚,恭恭敬敬遞與賈政。賈政拿來看時,先見一筆小楷,字法學的二王,入目清雅蹁躚,細品則透出一股子簪花婉媚之氣;再看篇章內容,輕靈脫俗,搖曳成文,雖有些用典生疏、見識稚嫩,不掩一派天然意韻。賈政就忍不住點頭。忽一眼瞥見寶玉窺頭探眼,神舒氣松,賈政猛地沉下臉來,罵道“作死的孽障,我竟并不曾見你有過這樣的文章定是從哪里抄來,敢在我這里弄鬼”
嚇得寶玉雙腿一軟跪下,直道“再不敢這樣實是兒子用以前功課修改的,并非別處抄來”趕緊說出原文是哪一篇,這里楔入的又是哪一段。說完伏在地下,顫著聲說“求老爺明見。”
賈政聽寶玉哀哀求告,早知道是自己一時想岔,看他嚇得這樣,心里也懊悔起來,軟了聲叫寶玉起來。寶玉站起來,兀自不敢抬頭。賈政見他垂頭搭腦,再無平日意氣,一時又惱火起來,罵道“縱是原有的文章詩詞,如今不過一日,能改進到這樣,可見是平時不用功之過”
賈寶玉一句話也不敢辯,抖著腿站在地下。賈政發了一通火,心意就又回轉過來,抬手示意寶玉倒茶。待寶玉奉了茶來,接過吃了,又讓他自己也吃一杯。方才嘆道“你也別怪我一味嚴厲,你也看看你林姑父那邊家里幾個都是差不多的年紀,人家都讀書進學,靠自己本事取功名立身。你往日只愛跟著那一幫子膏粱紈袴廝混,卻不知道自己不從科舉正路上晉身,就站在親戚至交跟前,也多少就要低一低頭、矮一矮腰何況你又不似我,總不能指望再有一重天恩蔭賜,加官仕宦,則將來在你林妹婿跟前,該要如何立足那小章相公,早晚是觀文、資政殿上的人物啊。”
這寶玉難得聽父親剖白,當著這一番溫言慈語、苦口婆心,正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應對,突然聽到“林妹婿”三個字,就似萬里晴空陡然一個焦雷,炸得三魂飛散、六魄無著,心神忽忽蕩蕩,全不知到了何處。
賈政見他張著口、白著臉、凝著眼珠子,只當是自己當頭棒喝,震動未知未覺,嘆一口氣,也不多話,倒背著手慢慢往門外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