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章回避走,院子里滑倒一跤,黛玉這才如夢初醒,一心系著章回摔著沒有、傷痛如何,只要立時趕去查看。而后被眾人好一通勸說,王嬤嬤自告奮勇代為前去,丫鬟們拉扯回屋內坐著,林黛玉這時方恍然驚覺這般凡事不顧,是為鐘情;對方之痛如在己身,而哀憐痛惜更甚于己身,是為兩人心思已然合如一人。
然而既有此番知覺,又看到寶玉所贈舊帕,一時心酸心痛更劇自己固然明白了自己心思,章回這邊卻將將誤會了自己心思;自己固然讓寶玉自家珍重,章回這邊卻也拉開了兩個人之間距離。待要用言語解釋,事涉兒女密意私情,越描越是可疑;待要清者自清,不加言辭辯解,又是生埋下一重事故芥蒂,就算是兩家婚姻早定,又如何能指望今后相知默契如此兩難,她就再聰明伶俐,一時也想不出周全之法。更何況越往深想,越覺無望;待要索性不管不顧,先蒙頭大哭一場,才猛然發覺身不能動,眼澀淚干至此,黛玉倒不怕了如此境地,倒不如一死,凡事了結干凈。
黛玉滿腦子兀自胡思亂想,外面卻是一陣人聲腳步,轉眼就見章回撞開簾子闖將進來。頭臉衣服上滿掛著雪沫,被這屋里的暖氣一熏,瞬間就化作水汪恣下來,把頭發、面孔并衣服肩背前襟都濕透了。章回也不管它,直直到林黛玉跟前,“撲通”一聲,兩個膝蓋就跪落在地下了,口里說“是我錯了妹妹只管責罰”
嚇得林黛玉頓時失色,周圍的人更是神魂都飛遠了。唯有王嬤嬤,落后章回一步,才進屋,見此情形,第一個動作就是把門口兩個人一把扭拽到門外去了,然后又將丫鬟、嬤嬤們一通轟趕,屋里只留黛玉、章回兩個。章回又向前膝行一步,道“是我錯了我原不該想錯的,更不該轉頭就跑,撂下妹妹一個人。”
林黛玉猛地吸一口氣,只覺忽地神魂歸竅,眼耳口舌、手足四肢皆恢復了知覺,眨一眨眼,就有眼淚直淌而下,口中哽咽“哥哥起來說話。”
章回依言起來,眼睛往旁邊案上一瞅,隨手抓過一節一尺來長的竹青鎮紙,遞給黛玉,又把手心翻開伸在黛玉面前,說道“妹妹的心思,別人不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那些別的人怎樣,與妹妹何干我胡思亂想,傷了妹妹的心。我只求妹妹狠狠的打我一頓,出了這口氣,從此再不記得我做的蠢事。”
林黛玉聽到這話,又是苦,又是喜,長舒一口氣,噙著淚道“哥哥真知道我,怎么又忍心叫我打你難道打痛了你,我就能無知無覺”
章回見她撇了竹鎮,拿衣袖擦眼淚,慌得在自己袖子里一通亂摸。奈何手帕固然是他素日常備,這會子心慌意亂,半天也尋摸不著。眼光亂瞟,忽見案上書本底下壓的帕子,一把抓過來就塞給黛玉。
黛玉被他一塊帕子塞來,到手就知道是那方舊帕,驚得抬頭,入眼卻是滿面的關切,再看他袖口,不知什么時候就掛出小小一個手帕角。黛玉心口一甜,不由地破涕為笑,伸手扯出帕子給章回“哥哥也擦擦臉。還有頭發、身上衣服,都叫雪浸了,竟不知道冷的。”自己把眼淚都擦了,就過來幫章回收拾頭臉,一邊揚聲叫紫鵑等丫鬟進來。
章回得她親手擦了鬢角、脖頸,其親近前所未有,一顆心只喜得蕩悠悠如在云端,兩眼直直望著黛玉,只覺眉目唇鼻耳頷頸項無一不美,喜怨悲愁一顰一笑皆盡動人,天上地上眼里心中,自此一刻,就被這一個女子占據充滿,實在是再自然而然、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