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遠之穩穩的回答:“衛帝座,我與你不同。即便做魔修的時候,我也一直知道,自己是個人。人有七情六欲,人有齷齪膽怯,人還有……理性。”鄧遠之闔了一下眼,又睜開。黑而直的眼睫像一把硬鬃的馬刷,戳進衛明陽的心臟。一刷子下去不但去污,而且見血。
衛明陽青白著臉色瞪他,這小子嘴巴怎么這么毒!
鄧遠之忽然神色微妙的,扯起嘴角淺笑了一下,找到了一點兒“我比你見過的風浪更多”之類的優越感。
他真的很討厭跟衛明陽說話,不是討厭這個人,而是討厭看見這個人。
依稀當年,他身邊也曾有一群相類的人,孤高,狂傲,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以為自己信奉合該被所有人遵守。那是什么時候的事兒了?五十年前?還是八十年前?
那時候他還是個初登仙途的輕狂少年,風華正茂,天資驕人。覺得這世上的一切都可以憑雙手去摘取,以為能承擔自己的選擇造成的一切結果,以為自己是這天下唯一夙興夜寐的天才,以為自己是這條通天之路上最熬得住苦難的真男人。
物以類聚,彼時的他,身邊聚集了一群“衛明陽”,甚至有些比衛明陽更狂,比衛明陽更驚艷。
可是后來……他們都死了。
鄧遠之忽然有些疲憊的厭倦,覺得這么跟衛明陽較真,就像當年在程思成家里臥底七年一樣。
很沒有意思。
其實他們是一樣的人物模板,叫作“自以為是的蠢蛋”。
以至于鄧遠之看見衛明陽就會想起當年的自己,和當年的他們。煩不勝煩。
那時候的兄弟們也有出身微賤,也有命途多舛,他們以為人生中的風浪已經見過了,前邊兒沒什么爬不過去的高山。過了很久才明白,挫折這個東西,它真不是一個可以借由他人之口統一定義的概念。
別人眼中的困難,未必會成為你的困難;別人眼中的簡單,卻未必是你的一馬平川。
天下間那么多種災厄和苦難,總有一款能讓你生不如死,千萬別斷言痛哭流涕、悔不當初永遠不會發生在你身上。
老天爺太擅長在你以為習慣了翻山越嶺的時候,掉下道天雷給你來一下。
非得磕到你的心坎里,擊碎你最重要的東西,令世界在你眼前無聲崩潰,令一顆心在悔恨里鍛鑿成灰。等你在那一片灰燼中重新站起來,抬眼再看,才知曉。從前你跨過的困難,不過是旱季的一道陰溝,從前你驕傲的成就,亦只是田邊無碑的二尺孤墳。
高山還在你的前面。
于是才終于學會了敬畏,誠惶誠恐,小心翼翼,總覺得眼前的山脊攀上去,是不是又會發覺只是誰家燒火的一座土灶臺?
這就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這是是很哲理的。
只有懂得了山的外頭,可能有另一個量級的世界,才能正視自己,可能只是個優秀一點兒的庸人。
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他一縷游魂飄蕩在自己的牌位邊兒上,看著那個心腸歹毒的人兒,對著自己跪拜。眼睛都要瞪出了血來。
那個時候,他還姓程。
封塵公子鄧遠之轉過身,毫不留戀的離開了討論的中心。在眾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
摸著胸口,覺得自己幼稚得一如當年。
不過我挺可愛的,鄧遠之這樣想。
“你……你這個……”擠兌走了鄧遠之,衛明陽非但沒有爽到,反而是更來氣了!強壓著怒意從人群中隨意點出個人:“你,你說說,你都看見了什么東西,幾條路,幾堵墻,有沒有活物!”
鄧遠之走到狀況外的經世門瘦子師兄身邊停下,盤膝在他身邊坐下來,眼神有點空。
“我可不會安慰人。”瘦師兄輕巧的笑。
鄧遠之靜靜坐了半天,才回過神來,松散著肩膀,搖頭:“我沒那個意思。他說的對,避重就輕只是在浪費時間……”觀察了一下瘦師兄靠坐姿,指著身后的一片空氣問:“這里有棵樹?”
瘦師兄一笑,抬手點了點:“再往后一些,櫻花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