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滿樓搬家了。
他尋了個山谷就此住下,陸陸續續在外面收購了不少古籍,也不知道他一個什么都看不見的瞎子尋這些有什么用處。
人說他山谷里住著個彈琴的先生,這位先生琴彈得極好,人也風雅,卻是相貌丑的很,整張臉都被毀了,脾氣倒是好相處,他山谷里來來往往的人,多半都很喜歡這位彈琴的先生。
時日久了,就連楚留香也聽聞這位彈琴先生的大名,來此山谷里訪問他,誰知偏生不巧,就他來的這一日,彈琴的先生生了病,臥病不起。
琴是聽不成了,他跟著花滿樓到院子里給這先生送藥,卻見院子里站著一個秀氣的少年人,十五六歲的模樣,個子高的很,一張臉白皙秀氣極了,倒不似個英俊公子,反倒是像個漂亮姑娘,可惜只一閃便沒了蹤影,楚留香繞過那梧桐樹再看時,早沒那少年的影子了。
等他在定睛看時,這少年早已身在數丈之外,輕盈地竟似一只鳥兒一般立在梢頭一片綠葉上,輕盈的身子隨著綠色的枝干輕輕晃動,足尖卻是站得穩,一轉身便翩躚遠去了,再無影子。
楚留香正要疑問,卻聽花滿樓笑道:“他便是這般脾性的人,逮不住他的。”
楚留香只覺得乍一瞥之下,那少年竟有幾分眼熟,不由問道:“這位是?”
花滿樓見他不認得,也只淡淡笑笑道:“有緣再見吧,若是無緣,見了也瞠目不相識的。”
楚留香正疑惑,忽見院子里海棠開了滿枝,不由得道:“你這花種的倒是好。”
花滿樓遙遙一頷首,指著那院子里閉著的門,道:“他種的。”
楚留香便站在院子里等,只見花滿樓推了門進去,那窗子卻是始終開著的,一個帶著銀色面具的男子坐在窗后,正倚在案前倦倦地讀書,只一個側影,人倒是生得好看,雖是看不見臉,脖頸的弧度卻是優雅,三千青絲潑墨一般懶懶披在肩上,渾似個正在窗前曬太陽的黑貓。
花滿樓將藥放下,伸手探那男子的脈,焦心問道:“身子可好些了不曾?”
誰知他一摸脈,忽得笑起來,氣道:“你不是說你生病了?”
戴面具的男子倚在案前,聲音里帶著幾分啞,懶懶道:“病了,病壞了。”
花滿樓一手抓著他的手腕在案前晃,板起臉來,問道:“生什么病了?”
男子的臉藏在面具后頭,也不知道面上作何表情,聲音倒是嚴肅至極,渾不似說謊話的模樣:“懶病,出不得門,怕是要餓死在這房里了。”
楚留香在窗外看時,見那男子手上帶著黑色的手套,只手腕露出來短短一截,真是渾身上下裹得嚴實,倒真是像個生病的人。
他正奇怪,那戴面具的人忽然轉過頭來望了他一眼,那一瞬間,竟有說不清的記憶翻涌而來,楚留香盯著眼前的人,就是死活想不起來他像誰。
相貌還好,偏這聲音奇怪,似是從未聽過的。
男子伸手在一柄斷弦琴上信手一撥,道:“我想起這段怎么談了,你看這么改可好?”
說著,閑閑撥了一段調子,信手彈完,等著花滿樓點評。
花滿樓道:“成天凈亂改人家的曲子!一到你手里都改成什么了!”
男子懶懶道:“新曲子唄。”
見花滿樓不高興了,他便道:“那晚上把原來的彈給你聽,好不好?”
花滿樓反問:“怎么,病又好了?”
帶面具的男子怔了片刻,忽然慘叫一聲捂住肚子:“哎呀,病又犯了,這邊痛……”
花滿樓漠然坐了一會兒,道:“還痛不痛?”
他甚至發賴一般在地上打了滾,小聲道:“痛嘛。”
花滿樓將手里的藥碗在桌子上重重一放,道:“既然如此,把藥喝了。”
原本正抱著肚子在地上打滾的人猛地一個打挺坐起來,脊背挺得筆直,端莊坐著,似個教書先生面前的孩童,端端正正道:“不痛了,你罵一聲,全好了。”
楚留香站在院子里,忽然見那院子里種的兩棵海棠,一棵開得正盛,一棵卻是幾欲枯死,走進一看,見樹干上整整齊齊鑲嵌著一排銅錢,看方向,是從屋子里打出來的,正打在樹枝的主干上,有的時候打成一個圓,有的時候打成一個三角,楚留香仔細看時,竟然還有一個人的笑臉,似是小孩子涂鴉一般的痕跡,卻不知需要何其精準的力道和精穩的手法。
他正出神,花滿樓已經出來了,道:“他又不想出來了,罷了,下次有機會吧。”
楚留香本沒認出這位彈琴的先生到底是誰,然而看到那海棠樹干上一排涂鴉似的的圖案,心里早已經有了底,道:“他的聲音怎么了?”
花滿樓道:“聲音本就這樣。”
楚留香又問道:“那臉呢?臉又是怎么回事?”
花滿樓的聲音依舊平靜,仿佛他問了個傻問題一般:“臉也本來就是這幅模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