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氏眼神之中并無畏色,卻有些忌憚似的回看了一眼院子里的燕遲。
“九姑娘,你也看到韻兒了,我的韻兒變成了那個樣子,做為一個母親,我恨不得讓龐宜文在我面前死一百次,就那樣死了當真是便宜了她……”
秦莞看著常氏的眸子,一時說不出話來,常氏卻以為她還不懂,“九姑娘,你現在不明白,等你有了孩子你就會明白了,九姑娘剛才說,善順理,惡違理,我是順理之人,我心中的道理便是做了錯事便要受到懲罰,而做了那人畜不如之事的死尚且是輕的。”
常氏越說眼淚越多,可眼底卻是徹骨的惱恨,語氣亦是擲地有聲不見畏色,秦莞靜靜的看著她,縱然內心掀起了驚瀾,面上卻也分毫不顯,她本該謹記父親的教誨,然而此刻她心中卻是滿滿的無力感,她說不出義正言辭的話,世上沒有絕對的公平,即便是大周的律例也不過是在遇上了好官之時才起幾分作用,何況在滅頂的仇恨面前律法也顯得輕了些。
“夫人說的我都贊同,可世道倫常需要秩序,若人人因恨而生私刑,世道便會失序,夫人忍了這么多年才報了仇怨,可那些比夫人更苦的人呢?且晴娘被府衙帶走,而夫人您真要論起來也是同謀之罪,如果官府要追究您,那三少爺和大小姐怎么辦……”
“我不怕的。”常氏眼底的恨意散了兩分,忽而浮起了虔誠之色,“我不怕,這些事總要有人來做,晴娘替我們做了很多,我無以為報,若官府真的要追究,我也絕不會后悔,律法之判,我尚且可以冠以正義公正想得開,可要我永遠委身于一個畜生,讓我的女兒永遠活在地獄里,我想不開的,九姑娘,我試過賢惠討好,試過對這府里每一個人好,可是沒有任何一點改變的,好人用盡善意也不能讓惡人轉念,所以我也做起了壞人。”
秦莞嘆了口氣,“夫人——”
“九姑娘一定不懂的。”常氏面上浮起幾分苦笑,“這世道,應該懲惡揚善我知道的,這些話,我亦不會教給嘉言和韻兒,可是我不是孩童,這些教大家向善的話對我已經無用的,我只知道我正在經歷什么,我必須得拼個他死我活。”
秦莞喉頭哽著一個什么,常氏的話讓她覺得苦澀而悲涼。
“夫人……打算如何對三少爺講龐老爺的死?”
再如何,龐嘉言的確是龐輔良親生,且平日里看著龐輔良對龐嘉言頗多寵愛,龐嘉言雖然幼年老成,可到底也是孩子,心中也多少是對父親有感情的,常氏要教好龐嘉言,又會如何對他解釋這一切?而龐嘉言,秦莞總覺得有幾分詭異之處。
常氏聽到秦莞的話卻笑了,笑意慘淡,又有幾分報復的暢快,“父子人倫是世間大倫,弒父這種事我永不會讓嘉言去做,可九姑娘知道如果讓一個兒子對一個父親恨之入骨嗎?”
秦莞看著常氏,常氏忽然狠笑了一下,“那就是……讓一個父親當著那兒子的面百般毒打他的母親,打到那母親奄奄一息,然后告訴這個兒子,這就是你不聽話的下場,這就是你卑賤的母親。”常氏冷笑連連,“龐輔良根本不可稱之為人,他不懂夫妻該是如何,甚至連父子之間如何相處都不懂,他只想控制世上萬物,可他根本就是個廢物!”
秦莞忽然背脊一涼,常氏說了這么多,說到此處她才真的語塞,親人是上天注定,不可抉擇,誰也不知道生養你的人是惡還是善,而親人血緣始終是世間最為親密不可分的關系,從前秦莞見過那么多案子,里面的兇手再如何的窮兇惡極,可他們要么極其疼愛孩子,要么孝敬父母,可只有極少數的不能稱之為人的魔鬼,可弒父殺子,冷血到了極致。
常氏笑出了眼淚,她抬手抹了抹,“九姑娘什么都知道了,如果九姑娘想,只需你一句話汪知府必定會來拿我,九姑娘放心,我已安排好了嘉言和韻兒,常氏雖然落魄,可到底還有一二人,龐府的這份家業我們一分不求,只當做是這么多年來做了一場噩夢吧。”
常氏說完,挺直了背脊呼出一口氣去,“說出來真是好受多了。”
秦莞胸口仿佛堵了一塊什么,她看著常氏,常氏也看著她,四目相對,秦莞眸色沉重,常氏卻好似將心中黑色的惡念全都一吐為快似的,這會兒神色十分清明。
良久,秦莞才道,“此案既然已清楚,如何查怎么查便是汪知府的事了,我只不過能憑著醫術驗尸而已。”頓了頓,秦莞又語聲一肅看著常氏道,“夫人認為的道理很對,做錯了事,是該被打被罰的,大小姐和三少爺還小,夫人不要給他們被罰被打的機會。”
常氏眸色微變,秦莞卻斂眸福身轉身而出。
常氏盯著秦莞的背影看了幾瞬,忽而追出來兩步,“九姑娘的意思我知道,我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