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行遠又往前了一步,不小心撞到了個人。他低下頭,說了聲“對不住”。
對方沒有理會,或者說沒有聽見。他眼睛正直直看著方拭非,身體因為激動而緊繃,五指握拳,同林行遠一樣,也想往里探。
林行遠禁不住都打量他兩眼,心中有了戒備,退到他身后看著,以防他沖上前打人。
這就是……傳說中的信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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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王猛。
王猛先輩是造船的,而如今他是一名木工,只能勉強維持生計。
大秦界內運河初開鑿時候,還會對民公開。當時江南一時繁盛,包括離港口不遠的何山縣,人口往來絡繹不絕。無數的商船涌上運河。彼時西面的商道還在通行,南方大米、木材、綢緞,胡商的瓜果、調料,北方的小麥、字畫、石器,全都駛在那條蜿蜒的人工河流上,繪成一副壯麗的山河墨畫。
當時杭州、洪州、宣州、常州等地,皆有大型造船工廠。據王猛父親說,當年王家船廠所造出的商船,并不比朝廷的官船要差。當時江南船業發展興盛,多不少是世代經營的,大龍舟、獨木舟、沙船、輪漿船等等,他們都有圖紙。數家船廠聯合在一起,也曾造過重達千噸,日行百里的大船。
后來運河被朝廷征用,平民不得隨意行駛,造船一業迅速落寞,王父苦撐無果,船廠倒閉,欠下了大筆的債務。
他未曾見識過當年的盛景,可也銘記家父的夙愿。守著空寂的船廠跟祖傳的圖紙,等待朝廷重開運河的那一天。
近兩年大秦各地皆不太平。江南大旱,米價高漲之時,他想,如果運河還開著,或許就不會呈現這種難以緩和的態勢。他都能想到,朝中官員自然也能想到。或許朝廷會酌情考慮。
可是何山縣已經不是原先的何山縣了,這里來了冥思教的人。
原先王猛為了避免冥思教教徒前來惹事,便隨大流無奈自稱了教中信徒。
每年從市利中艱難留出余錢,上繳至教會。逢祭祀作法前去捐錢請愿。每月還要抽出日,去寺廟聽高僧講經。周圍一圈都是近乎瘋魔的人,告訴你神佛是如此的靈驗,他們在神佛的庇佑下即將脫離苦海。
一遍遍,一次次。
每天都好像有人監督著你,那些人無孔不入,侵蝕著周圍的一切,將你的生活攪得天翻地覆。
錢啊!哪有什么神佛?不過都是為了錢啊!
然而,哪怕是這樣他也忍了。冥思教的人卻占了他的空船廠。
那些人自稱是同教信徒,那便是親人兄弟,強行霸占了他在郊區外的船廠。他竟然不能反抗,還要好吃好喝地供著這群無賴之徒。
這是什么世道啊?
官府在的時候,可從沒做過這個的事情!
最恐怖的卻是,他周圍竟沒人覺得這不對。
往日的老友跟變了一個人似的,跪伏在神佛的腳下,心甘情愿地請求他們的索取。
他不敢多說一個字,他怕死。
自縣令死后,他每天都在等著朝廷派官員前來。他看著冥思教教徒無理猖狂,便安慰自己朝廷一定會整治他們。越是過分,便越是嚴厲。
可是等朝廷的人終于來了,城里的風聲卻是——朝廷意欲與冥思教合作,扶持冥思教長期發展?
他當時腦中便是一陣雷聲轟鳴,整個人都傻了。
還能這樣的?
怎么能這樣的?
今日來寺廟聽經捐錢,他又看見了朝廷派來的官員。
他覺得傳言多半是真的了,從幾人坐上蒲團起,心似千斤沉沉墜下。
他害怕,畏懼,驚恐,無助。他怕這群官員變得像他的老友一樣,在聽過幾次經文之后,人就變得不正常了。
但在方拭非開口的時候,他又猛得活了過來。
聽這人說了什么?他竟然在何山縣內,正面奚落了冥思教的僧人!
外人或許不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可是他實在太過激動,哪怕是普普通通的三言兩語,也讓他的滿腔熱血都跟著沸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