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淮真想像里,這一代華人女孩大多像伍錦霞黃柳霜那樣率性利落,原來受著西式教育的人,骨子里搞不好比此時遠在大陸的國人還要傳統一些。
窗簾沒有合攏,窗外能瞥見天后廟古街仍亮著霓虹的塔頂,些許人聲鼎沸和月光一起,遞了淡淡一層影子進來,甚至能聽見販賣零嘴小販的吆喝聲,給這寂夜平添三分人氣。
在這熙熙聲中,云霞入睡得極快,沒一會兒便聽見細弱呼吸在耳側響起,像小動物。
淮真昨夜睡得太舒服,睡太久了一些,導致今晚沒什么倦意。睜著眼睛聽了半宿夜市喧鬧。天快亮時,隱隱聽見某家某戶公雞打鳴才恍恍惚惚入了眠。無奈睡眠太淺,一早聽見一樓廚房與院子里的腳步便再也睡不著。
遠處內河碼頭敲了五次鐘,淮真索性輕手輕腳從床上爬起來,穿著睡衣摸到樓下去。
阿福已經起床,正在廚房燒水和面。淮真剛露面叫了聲“季叔”,立刻被阿福趕到院子里去洗臉刷牙。
角落里的固定銅水龍旁黑磚砌的臺子上放著兩只瓷杯,一只杯子里插著她與云霞的牙刷與一小管goldfish牙膏,楊桃樹伸過的枝丫上掛著幾只銅衣架,上頭搭著白毛巾,薄薄一層,很吸水。
洗過臉,淮真擦干凈手鉆進廚房,對阿福說:“季叔,我來和面吧?”
阿福也沒攔著,將銅盆遞給她:“來,試試看手勁。”
淮真鉚足勁,揉了一小會兒便沒力氣使了,有些心虛的問:“季叔,揉不好的話,吃不上飯怎么辦?”
阿福笑了:“慌什么?揉的好,今早吃油條。揉不好,咱吃饅頭!”
淮真見他炸油條的半碗油都備好了,只好硬著頭皮,雙手并用接著揉。沒一陣,面還沒韌,她只覺得胳膊打顫,險些出了身汗。
阿福說:“丫頭,這小胳膊小腿的,得多吃,多活動筋骨了。”
淮真點頭,確實該好好鍛煉身體了。
說罷將盆從她手頭接手過來,邊揉邊高聲念唱道:“搜泥如和面,拾橡半添穜。”
季羅文從后門出去,問隔壁借磨推了壺豆漿,剛回來,一聽,埋冤道:“大清早的,不怕左領右舍不知道,隔壁季福做個飯都能唱首詩。”
阿福嘿嘿一笑,“‘治大國若烹小鮮’,你們女人懂什么?”
羅文不理她,徑直去到樓上叫云霞起床。阿福道:“淮真,差不多時候去將店門打開了。”
她噯了一聲,快步穿過院子,將兩節門閂拆開。
門“吱呀”一聲打開,迎臉是古舊街道上暖融融的陽光。淮真忍不住邁出兩步,立在屋檐下頭的街邊伸了個懶腰,路過兩個跨著沉甸甸方形布包,學生模樣的年輕人,見到街上來了張生面孔,免不了好奇打量她半條街,又互相竊竊私語起來。
淮真將門扇在背后卡穩,剛準備回去,突然見得對面雜貨鋪門拆開兩截木頭,鉆出來個穿白襯衫背帶長褲的白人小孩。淺栗的頭發,碧藍色眼睛,才剛剛開始進行從兒童到少年的變化,臉上滿滿的稚氣,活像羅馬神話里丘比特長到了十一二歲的年紀。
小孩剛出門去,身后阿媽笑盈盈的向他作別,嘴里說著:“小先生,喜歡我們姑娘的活兒,下次家里給了零花錢買糖,記得再過來吃茶!”
淮真看的有些合不攏嘴。原來男人狎|妓,這么小就開始啟蒙了嗎?還是說,白人要更早一些。
那十二歲的丘比特小先生冷不丁回過頭來,玻璃一樣的清澈藍眼珠狠狠將她盯著,用英文問道:“yoawyface——noeekg!”(你看見我的臉了——看什么看!)
淮真心道,唷,還挺兇!
旋即問道:“what?”(所以呢)
爾后笑瞇瞇的倚在門上,等小老虎發威。
那小孩憋得臉氣鼓鼓的,周身摸了摸,從兜里摸出三枚十美分拋給她。硬幣砸過來,在她穿拖鞋的腳邊滴溜溜滾了一會兒,啪嗒一聲,朝上露出橄欖枝。
淮真還沒從這飛來橫財里醒過神來,只聽見那小孩惡狠狠的沖她說:“你講英文!所以我警告你,拿著錢,不許告訴任何人我來過這里!懂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