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這也許只是某個編輯被虛榮心沖昏頭腦,才會在沒有經過主編及淮真的同意下,擅自在第三期英文月刊的版面發出了這樣一條新聞。
向來被忽視的華人群體中,又太多年輕人,急切地希望借助中西日報獲得白人社會的認同。他們本以為這點無足輕重的舉措,并不會在白人社會激起一點風浪,可他們想錯了。華人需要發言權,中西日報英文版創刊不過三期,已有太多白人翹首以待的想要看到他們出臭。比如上一次淮真那一篇行醫錄,又比如這一次大西洋區的會議。
陸路月刊的編輯捕捉到消息,立刻在九月最后一期報紙上挖苦了這件事——“大西洋地區大學聯盟時常會發出一些無足輕重的邀請函。到會人數年年爆滿,我敢相信,負責發送邀請函的人并沒有時間去確認受邀請人是否屬于他們向來排斥的人群。”
對于陸路月刊對華人群體的挖苦,暗地里排華的學校聯盟回答地十分圓滑。他們在下一期濱海日報上這樣說:事實上,歷年來,幾乎沒有有色人種在會場發表過演說。
究竟是有色人種不愿意,還是被他們拒之門外,也因此成為了不為大多數人所知的秘密。
這件事究竟被華埠外的白人嘲笑了多久,淮真并不知道。這是華埠向美國社會又一次失敗的叩門,比起上一次的憤怒,這一次她內心平靜得多。
一開始,她唯一擔心的是,這件事會不會影響到她期待已久的高中生活。
不過很快,云霞這位高中畢業生打消了她的疑慮。“讓高中生們覺得好玩的事太多了,但是絕對不包括看報紙這一項。會歧視華人的人永遠會秉持他們的偏見,他們盲從于排華主流。不要嘗試糾正他們的觀點,和你認為好相處的人相處,你的高中生活會過得相當自在。”
這是云霞對于生活了十八年的華埠,和走出華埠中學,到公立高中上學一年時光的總結。
云霞對高中的經驗應該并沒有太大差錯。
大學開學比高中早一個禮拜。夜里仍要在惠老頭那里工作,因此淮真也比云霞晚一個禮拜搬到倫巴德街去住。
惠老頭決定關閉惠氏診所的決定,淮真卻不是第一個知道的。
那天是理工高中開學的前一個禮拜五。淮真去學校報道回到家里,午餐桌上,阿福突然問淮真:“我們把惠老頭的診所租下來作新店鋪怎么樣?”
淮真有些愕然。
阿福說,“這幾天他都在和我商量。他要帶那個菲律賓女朋友去歐洲度半年假,走得急。去登報招貼廣告,一時半會兒也出不去。他說這么多年老鄰居,叫我隨便開個價錢,十美金就行,希望我幫他這個忙。”
淮真突然有些吃不下飯了。她茫茫然地愣了一會兒,放下碗筷跑出門去。
惠氏診所店鋪開著門,一個婦人在柜臺后頭將一抽屜一抽屜的藥收拾出來,另一人在后院灑掃。針灸間的椅子都倒扣在了桌上,地上灑了水,空氣里是濕漉漉的塵埃味道。
惠老頭坐在椅子里喝咖啡讀報紙。
一見淮真來,閑閑地招招手,說,“丫頭,來得正好。這些菊花甘草,丁香什么的,你來整理整理好,過兩天,有人上門來收。還富余十幾盒男子漢丸,都給小六爺送去,替我慰問慰問他的腰子。”
淮真咬牙切齒:“誰要替你送!”
惠老頭手一攤:“預支的六十美金工錢還給我!”
淮真瞪著他,滿腔怒火不知從何發泄,咬牙切齒的說:“不還!”
“你賴皮!”
“你才賴皮!”
“我怎么賴皮了?”
“黃先生的痛風病,馮太陽虛盜汗都好了嗎?陳家三丫頭久熱不退兩副藥都還沒吃利索,不等她好,你跑哪里去?”
惠老頭呆了半晌,然后說,“我都叫他們上西醫院去了。要上西醫院看病,這會兒都早好了。”
淮真根本不聽,嘩啦啦翻動行醫記錄本:“范小姐遺尿癥前天才來看過,康老太肺氣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