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真沒法同他講理,撒潑,胡攪蠻纏,統統沒用。他是個厲害角色,但他不是洪爺或者小六爺。夢卿或者淮真對他們來說無足輕重,只是個唐人街蔭庇下的小小人物,沒有誰非要她做什么不可。只要不讓他們折了本,隨你去爭,并不打緊。
但溫孟冰不同。夢卿是他的痛處與軟肋,數百日夜里輾轉反側、思之懊悔的一道疤。它還沒愈合,被用心險惡之人狠狠揭開。一道道血淋淋的傷口,使得此刻坐在她面前的是個被仇恨與懊悔沖昏頭腦、追悔莫及的傷心人,是個被命運捉弄、世道虧欠的討債人。他是典型的、古老的、傳統的中國式的丈夫與家長,他的權利與規矩比天大。這位頑固、執拗又執著的家長,被他的妒忌、不甘與痛苦驅使,他決定了的事,不允許任何人駁斥,絕不聽從任何別的聲音,否則他會令你見識到他更冷漠殘忍的一面。無條件的順從于他是夢卿的天職。他怎么可能接受溫順的妻子,有一天有了自己的個人意志?
她做不好夢卿,從一開始她就知道。她也以為自己逃過夢卿的命運,但她和西澤在一起了。壓在他們頭頂的,除了排華法案,還有他的整個家庭。阿瑟這么計算,在保全西澤的同時令她和他分開,在他的權勢之下這種解決方式足夠溫柔。為這場私奔,她不可能不為之承擔絲毫后果,否則真正的后果絕不會像今天這場茶話看起來那么輕松。
十五分鐘時間,只夠她想明白這些事情。
幾秒種后,門再次急急被敲響。她起身,跟在開門進來的加拿大裔保鏢身后走出訪客室。
另間訪客室有一面玻璃門,與一整扇的玻璃窗戶。這里是公共區域,窗簾沒有拉。透過那扇玻璃門,可以清晰看到整間訪客室的布局。一張桌子,一張皮沙發椅,一張沙發;桌上有一對茶具,杯蓋掀著,但人已經沒在那里。
訪客室還有一扇后門,可以通向樓下,或者一個更為隱私的地方。
剛才坐在這里喝茶的人,對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沒有半分懷疑。
西澤就站在玻璃門外,已經等她了很久。在她走出來的一瞬間,他曾毫不猶豫的朝她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
兩人一眨不眨的相視了一陣,誰都沒有說話。
一秒鐘,兩秒鐘……笑容一點點從他臉上消失。
在她甚至不知該對他說什么時,沉默已經告訴他了一切。
抬頭看見那張蒼白冷漠的臉上,那雙幽邃的黑色眼睛時,她知道,她讓他失望了。
她實在不是什么偉大人物,十五分鐘時間可以使她想明白一切利害關系。她無法想到更多,水已經燒得滾燙,此刻她被釘在砧板上,只能下意識的選擇她認為對的事,她與溫孟冰其實并沒有什么區別。
她覺得有點無措,手腳冰涼的站在離他幾步外,生平第一次覺得有點不敢抬頭面對他。
她希望他能問點什么。但她越是希望,他越是什么都不講。下頭音樂已經停了,新娘新郎與記者來賓們不知在做些什么,或許在外頭拍照,或者乘小汽車去某個花園里吃午餐。市政廳里濃稠的沉默與靜寂侵蝕著她的耳朵,連外頭的陽光都不能給她半點安慰。
真奇怪,才兩個小時而已,兩小時前她和他在計價車后座依偎著打盹,陽光仍舊暖融融的溺愛他們。
后頭等著回去復命的局外人有點著急了,用加拿大英文體貼的提醒她,“還有五分鐘……”
她在沉默的嘲弄里主動上前幾步跟他搭話,“西……”
西澤避之唯恐不及的后退兩步,手握在執手鎖上。
淮真被那個舉動刺痛了一下,接著說,“我必須跟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