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少道,“她與季家不沾親不帶故,怎好白吃白住。”
云霞急了,“與你又帶什么故?”
瞧見羅文臉都青了,云霞還不知,淮真趕緊在桌下頭狠狠掐她一下。
溫少笑了,“這里豌豆黃不錯,比溫埠唐人街的好。”
洪涼生道,“那就再來兩碟。”一手搭在椅背上,立刻招招手叫來堂倌上菜。
阿福道,“妹妹既然來了我們家,便是我們有緣。一年下來,家中事事順利,姐妹兩也學業有成……”
溫少不疾不徐打斷他,“你身為家長,放她同白人私奔卻不管不問,你知不知那家人什么來頭?若不是我一路叫人跟著,恐怕今日她未必能活著回來見你們。”
云霞道,“美國還是有法律與警察的!”
溫少道,“大舞臺戲子阿通與金斯頓十五歲的女兒私奔,兩周后三藩市私人海灘上出現一具風華正茂年輕尸體,正是阿通。那混血胎兒的尸體兩個月后被馬車運了上百里路,和它死去的爹爹埋在同一個海灘,給九十里外的唐人街示威,小六爺,這事你不知?”
洪涼生笑了一下,“怕是有三十年了。那時我還沒出生,得問我爹——上世紀末的美國,著實挺亂的。”
阿福也道,“那小子臨走前同我發誓絕不會使她受到分毫傷害。”
溫少哂笑,“他不使她受到分毫傷害?白人家庭凈養出這類天真無知的年輕人!”
淮真也忍不住了,“你又知道什么?”
他轉頭,笑著說,“等二十年,你再問問他,知不知他母親究竟為何偏偏父子離港一年就好巧不好死于肺結核?這種事有過一次,便不缺兩次。”
淮真心里一驚,細細一想,又萬幸沒有中他的計。如今換屆在即,為官從政自然更愛惜羽毛,這種丑聞怎么會讓一個毫不相干的加拿大商人輕而易舉就打聽到?
小六爺道,“既有大埠親友疼愛,又有溫少關懷,既然大家都是一樣想為著妹妹好,又何必爭個面紅耳赤?”
溫少道,“她走失至今,我仍心有戚戚。如今尋到她已是萬幸,前塵往事便一概不究,自然是要跟我回去的。明日夜里的飛機回溫埠——在此謝過這一年各位對夢卿的照顧。”
一杯溫酒下肚,語調仍溫溫柔柔的。
唐人街拐賣他妻子的把柄在手頭,所以語氣不容置喙。
小六爺同他道,”既然明天夜里乘飛機,那便不急。”一面又親自替他斟酒。
她盯著酒杯想:小六爺到底是因為什么如此氣定神閑?難不成在酒里下了毒?
但看到在座三個男人酒杯里的酒都是同一個壺里出來的,又覺得不像。
淮真松了口氣,立刻又有點急。
小六爺說,“既然溫少爺提前塵往事,那么也合該究一究。這世上,冤有頭債有主,像我爹,到頭也償了他前塵往事的血債。唐人街著實曾有過一些對不住人的營生。我爹還在世時,許多產業法律也還沒禁,一些營生著實害人不淺……前幾年,見我二十好幾了仍沒娶妻,便叫他從前的老相好,做拐賣營生的小婆張羅著給我買個南國人家的閨女做老婆。正巧,前些年起了場火,好些人家都備了紙兒子,近幾年也還有一些,季家與他小婆是鄰居,自然便問道到季家人頭上,叫季太太同她回香港走一遭。”
溫少略略有些意外,卻也留神聽著,沒打斷。
小六爺接著說,“一開始他們沒尋著人,先問到我從前回鄉相親時那位名角頭上,后頭臨到汕頭碼頭返航上船,才有遇上一個十五六歲、大字不識的小姑娘,正合了我爹的心意。我爹那小婆的人回來同我說:‘事就有那么巧。汕頭港上活動著來往香港、金山的人牙,許多廣東人家的父母親都在碼頭的雨棚下頭賣閨女,小的六七歲,大的十六七歲,近些年吃不飽飯,也只剩些面黃肌瘦的丫頭,不好賣,一千塊錢能買一打。我們到埠時見著是那些,回碼頭上也仍是那些。到碼頭上見著一仆婦領著一個白白凈凈的姑娘,穿著重繡的紫色襖子與一雙繡花布鞋,原本好好的,沒一會兒就走散了。人山人海的,去通濟隆換票時,卻見到那仆婦,逮著人牙就問‘聽說金山下來買女仔,十五歲的閨女,本是去溫埠結親的,干凈著,連溫埠頭等船票一道三千塊。若是要買,去同她說我就在船上等她,你們領著她上金山的船去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