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陌路人重遇的話語里,有太多微妙的東西,帶著點試探,還有點刻薄。
又或者說話人自己也拿不準應該怎么和她相處。
而冷眼旁觀的路人,解讀起這件事來就顯得容易得多:走掉一個無禮的英國兵,又來了個美領館的美國人英雄救美。
來灣仔找樂子的白人能有什么好東西?總是都不將中國女人當體面人對待。中國人受壓迫慣了,不論盛世亂世,更重的壓迫總是落到女人身上。
發生在灣仔尋歡作樂的白種男人與年輕華裔女孩身上的故事,左右也不過這么兩三種,誰又料想得到這兩人之間曾有過這么多的因緣際會的傳奇。
一條街上,百多雙眼睛都在看著這膚色迥異的兩人。他們想:這兩人一直僵持著,是還沒談好價錢?
告士打飯店大廳的美國人替他們打破沉默:“西!回來喝酒?”
他回頭看了一眼,沒講話,似乎只笑了一下,帶著點她從沒從他身上見到過的神態。
全然陌生西澤,令人她有點無法預測。
可是她為什么要預測?心結興許還沒解開,可他已經先來找她了,難道她不該做點什么使他開心嗎?取悅也是戀人的一部分本職工作。
“你住在哪里?”她問。
“淺水灣飯店。”
“那么遠?”
“嗯,還沒有公寓,先住著,”瞥見那只滾到骯臟雨水篦子上的連卡佛面包袋,回頭問她,“餓不餓?”
“有一點。”
“想吃什么?”
她想了想,說,“翠華茶餐廳。”
沒抬頭看他,不知他有沒有想起這個故事,又笑了沒有。
告士打飯店的同事看見他帶著女孩往外走,大聲吹口哨,問,“晚上還回淺水灣嗎?”
他順著往下說,“aybenot”
美式英文此起彼伏,打趣同伴,祝他有個愉快的夜晚。
美國人總改不了在公共場合大喊大叫的毛病,街邊的英國人也被吸引來看熱鬧,大多皺起眉頭,但也頂多罵一句溫柔又狎昵的:bloodyyankee
她垂頭看一眼紗籠,說,“我想先回家換一件衣服。”
他說,“好。”
順著她目光低頭,看見紗籠被煙頭灼壞的地方,從指頭大小的洞里,幼滑細膩的肌膚在一脈藏藍色里有些突兀。
他用胳膊遮住,自然而然將她帶進懷里。
久違的接觸,和人一樣,仍還有點疏離隔膜。往夏慤道走,電車的叮鈴鈴響,搖搖擺擺順著濱海的街道開過來。兩人一時都沒講話,立在夜里的海風里,看那被英國政府漆成艷綠的雙層巴士像大鐵殼做的蟲一樣沿街游來。
和他緊靠著,在正對海港的電車長椅上坐下來,她仍覺得不可思議,像在夢里。
每天經過這條路,看老商店街的洋臺上的棕櫚與晾曬的衣服,在電車鈴鈴聲里倏地轉了彎,開上滿是樟樹、炮仗花與杜鵑的山上,草木郁郁森森的,車在舊瀝青路上駛上斜坡,植物園與亮黃色賓舍的頂一起出現。
賓舍里空寂寂,女孩們不知已經洗好澡回了各自房間,或是去了哪里玩。露西·周與花王(廣東人這么稱呼花匠)在院子里坐著聊天,見到淮真,很抱歉地說:“嬤嬤有特意留給你晚餐,八點半沒見到你,只好倒掉,不過還有一點柚子皮糖果,溫功課餓了可以吃一點……晚上去哪里玩了?”
她說:“去了尖沙咀。hul教授太太從河內回來了。”
西澤跟在她身后走進院子,露西往后一望,突然住了嘴。
她回頭說,“等我一下,我很快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