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走下沙灘,淮真就后悔了。從草坪階梯下到沙灘,一腳踩上去,鞋縫漏進沙子,只能脫下來,光著腳一腳深一腳淺的走。發白的光線曬得人睜不開眼,沙子踩上去卻是涼的,有種午間下課到家晚了,早晨取出的冷凍雞胸肉還沒來得及解凍的感覺。
瑟蕾絲汀一開始叫她不必擔心,他們租了沙灘上最大兩個涼棚。等走到了,涼棚下七八個沙灘椅卻都給人占去:一群膚色各異的男男女女,穿著泳衣或披肩,嘻嘻哈哈,摟摟抱抱。有的剛起身,有去海里游了一趟的回來,立刻濕漉漉的往椅子上一坐,總忙不及照應到所有人。
涼棚靠近一株芭蕉,巨大的蕉葉垂下來,給小小一片沙地以遮蔽。她捉著裙角屈膝坐下來,竟整個都坐進陰影里。瑟蕾絲汀喟嘆于中國女人的嬌小,將頭上荷蘭帽給她擋住膝頭,又請沙灘上走動的仆歐給她一杯冰鎮橘子汁,很快同紅男綠女們打成一片,將她忘到腦后。
早餐吃咸了,在沙地里坐上一陣就有些渴,半晌沒見到她的橘子汁,抬頭望見仆歐從草坪下來,往這頭走過來,托盤里正托著一杯橙色汽水。巴巴盼望一陣,尚未走近,被一名肌膚給太陽曬得金棕的混血女郎半道截住。摟著她的軍官看樣子是個軍階不低的,由著她挑揀。挑來挑去,上頭插了薄薄一片酸橙的那杯橘子汁正巧給她挑走,仆歐張了張嘴,也不敢多說什么。
后來再不見她橘子汁的影子,瑟蕾絲汀也不知瘋到哪里去。她合上書,抬眼找了找,見她不知何時已經脫了外套,著了條短到會被美國警察罰款的連體泳衣,和一個男人摟摟抱抱一齊分享一張沙灘椅。金色八字胡在她臉頰上蹭過,惹得她嬌笑連連的英國人并不是麥克。
再近一點,兩個年輕女人在她耳畔聊天,說來說去總是男人。
一個說,“皮埃給我求婚了。”
驚訝,“真的?”
她說,“他說這次回英國去就跟他太太離婚,然后回來同我結婚,叫我一定等他。”
沉默一陣,語調夸張:“……恭喜你!”
淮真不免回頭,看見兩張年輕美麗的女性面孔,臉上笑容卻截然不同:一個盡量掩飾違心,一個苦澀又欣喜。
過一陣,苦澀那個被人接走,又坐下兩個女郎。
說起同樣的話題,違心女郎壓低聲音說,“你們知道嗎,皮埃要娶安吉拉!”
女郎們爆發出一陣笑聲:“想得美!干這行來,不下五個英國人同我說過同樣話,每一個都有去有回。幸好我不傻,免得到頭財色兩空。”
另一個戚地一聲,“英國人,哪一個敢拋棄自己的社會與地位,娶個南洋殖民地的太太?何某女兒都無人敢娶!”
……全都當她不存在。
淮真覺得詫異:從沒想過,離開唐人街回到殖民地,歧視竟然更甚。一種是來自他人的偏見與歧視,一種是自己看輕自己。
她拿書簽扇扇風,翻到筆記下一頁。
后頭又熱鬧起來,清爽熟悉的男中音向人詢問,“我太太在哪里?”
“誰?你太太是誰?”
“穿黃色裙子,這么高,拿著本紅色封皮的莎士比亞。”
話音未落,她回頭沖他招招手。
一瞬間,十余張臉齊刷刷往芭蕉葉子下頭看來,異域的面容,驚詫神情紛紛定格下來,從她這邊看去,竟然一個比一個精彩。
西澤倒沒注意,手頭拿著杯冰鎮過的姜汁飲料,屈起跳長腿,在她一旁坐下。
芭蕉葉子只堪堪擋住她一人,他只能坐在烈日的沙地里。
她把書在掌心攤開,撐高給他擋太陽,看他低頭盯著自己笑,有點莫名其妙,“和麥克說了什么?”
他想了想,“新加坡只去兩周就好,但回來得去澳門呆一禮拜。”
她問,“然后呢?”
他說,“你來澳門嗎?”
她說,“我很想去……但是有考試。”
“到哪一天?”
“十四日最后一門國文。”
“周末呢?”
“應該可以。”
“我替你將船票買好。”
她點頭。
他仍在笑。
她說,“就為這個開心?”
他搖頭,說,“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