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更濃了。
原體的感官理應能接收到比這更多的信息:溫度,濕度,空氣中漂浮著的細小顆粒成分,氣流是否有所擾動。一切的細節都應該能輔助他們理解現狀,推斷出目前的情況,從而令他們得以選擇出最佳的策略。
但安格隆暫時做不到。此時此刻,他的全副身心都被一種怪異的感覺充斥著,讓他只能仰躺在地面上,頭暈目眩,一動也不能動。
或許,他應該爬起來。他的本能這樣對他說。是的,作為安格隆,他應該這么做:在努凱里亞的角斗場里,在大遠征混亂的戰場上,在恐虐血腥的顱骨王座之下,在他曾經親身經歷過的全部生命當中——沒能及時從地上再次爬起來的人都死了。如果他不想死的話,就不應該繼續這么躺在地上。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如果它們還能被稱之為“細胞”的話,都這么對他說。
但他沒有。那種怪異的感覺籠罩著他,甚至讓他成功對抗了自己的軀殼在萬年來的生涯中積攢下的肌肉記憶。
已經結束了。
這想法在那種怪異感覺的驅使下跳進了他的腦子里,并莫名迅速膨脹起來,擠開了其他幾乎所有的思考與困惑:
一切都結束了。他已經死了。
這想法令本該疑惑,本該對“死”這一概念發出憎惡而又羨慕的嘲笑的安格隆,反而一下茅塞頓開:原來如此。現在纏繞在他身上的這種怪異的感覺,應當普遍被稱作“安寧”。
他上次感覺到真正的安寧是什么時候來著實在已經過了太久,安格隆又在各種各樣的折磨之下變得太過破碎,以至于原體本應永不褪色的記憶當中也缺失了這部分記錄。這甚至讓他沒法在第一時間里,辨認出這種感觸。
四周格外安靜。那個揮舞著錘子的花孔雀復制品不見了,他也沒有聽到任何其他東西發出的喊殺聲。這對一個會反復復生、反復在戰斗中死去的恐虐惡魔王子來講,不論是在所謂“活著”還是“死了”的狀態下,都是不可想象的事。但安格隆沒有立刻開始探究這背后的原因:他還是覺得,太安靜了。
這比他印象中,四周環境最為安靜的情況還要安靜。他已經許久不曾體會過這種那個感覺了——這份安靜也令他感到怪異:
屠夫之釘嵌在頭骨當中,永遠在嗡嗡作響的那聲音,消失了。
這讓安格隆很茫然。
他摸到一塊不算很光滑的皮膚。原體精細的觸覺清晰地為了他描摹了這塊皮膚的樣子:這上面略有幾塊傷疤造成的凹凸不平,這一個是刀具劃出的細長痕跡,那一片是被火燒過又復原的怪異觸感。在這些增生組織之外的地方,還有些尚且健康的毛囊堅持著自己的工作。細小的毛發從皮膚底下此處一個個小尖,不扎人,只令安格隆的手指感到有些粗糙。
這時,他過于遲滯了的大腦才終于意識到,他在撫摸自己的頭皮。
沒有屠夫之釘,沒有變異增生的骨質尖角,甚至沒有任何釘子存在過痕跡的——不像是他的,但又確確實實生在他頭頂的頭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