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夜風裹挾著河水的濕氣,卷過連綿的曹軍營壘。
中軍大帳內,油燈將曹操與荀彧的身影投在晃動的帳壁上,如同兩只困于羅網的巨獸。
案幾上,攤開的幾卷簡牘墨跡猶新,皆是關于河洛、河東之地近況的密報。
人類最大的恐懼,就是對于死亡的恐懼。而在這一種死亡恐懼之中,還有一部分是因為『未知』……
不知道什么時候死,也不清楚為什么死。
就像是現在,曹操和荀彧知道他們要面臨生死抉擇,一樣會產生恐懼心理。
尤其是當曹操覺得斐潛像是一個『掛壁』一樣,什么都能搶在前面的時候,除了恐懼,也有些憤怒。
憑什么?!
『主公……』荀彧緩緩的說道,『驃騎之制,乃循民意也……關中之民,與山東之民,多有不同……』
民心,在不同階段,不同立場的人嘴里,代表都是不同的……
『民意……』曹操愣了一下,沉吟起來。
『關中之民,因驃騎之制,得以喘息。』荀彧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些喟嘆,『其制之要,在于授田以安身,輕徭以養力,薄賦以蓄財。農人耕耘者,莊禾多納存;工匠技藝者,官府購其物;乃至商賈,亦得商會之統御,有序買賣,不抑其利。是以民心稍定,各安其業,雖經戰亂,元氣漸復。此非驃騎有通天之能,實乃其政令所向,以民力為根本,令耕者有其盼,勞者得其償,故民樂為用,趨之若鶩。』
曹操眉頭緊鎖。
道理簡單么?
簡單。
但是……
『反觀山東……』荀彧的聲音更沉了幾分,帶著深深的無奈與痛切,『豪強并起,膏田滿野。小民所擁之田,十不足一,卻賦稅徭役依舊,不減反增!豪族借天下之亂,或隱匿人口,或轉嫁負擔,層層盤剝,敲骨吸髓。州縣官吏催逼,如狼似虎,稍有遲緩,便枷鎖加身,破家充役者不可勝數!青壯或死于沙場,或疲于轉運,田野荒蕪,十室九空。婦人孺子,亦不得安生,凍餒而死者枕藉于途……此情此景,主公……主公亦是多有喟嘆……』
『……』曹操沉默。
沒錯吧,老曹同學的千里無雞雞。
失其民者,終將失天下。
大漢原本也是立足于『民』的,漢文帝制定的政策,就是為了天下百姓修生養息……
但是后來就偏向于『士』了……
而且越來越偏,到了現在,便是積重難返,難以回頭了。
荀彧頓了頓,『此外,關中治所左近,尋常佃戶之子,竟有入蒙學識字者……其軍中士校,亦以文墨為要……此乃移風易俗之變也,山東之地……恐難行也……』
曹操點了點頭,『守山,青龍……嗯!昔日古今之爭,山東中原以為不過就是經書之論,讖緯之辯而已……呵呵,哈哈哈,好手段啊!』
荀彧默然。
曹操濃眉緊鎖,『吾當年行屯田,抑兼并,欲解黎庶倒懸……然豪強如百足之蟲,盤根錯節……』
他想起兗州、豫州那些表面恭順、暗地掣肘的世家,想起推行度田時遭遇的層層阻力,不由得嘆息了一聲,『吾需其糧秣,需其子弟為官佐,需其門生故吏維系州郡……此乃山東死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