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組兵卒們臉上沾滿黑灰,汗水在臉頰上沖刷出道道溝壑,正緊張而有序地忙碌著。
一人舉著的長桿刷,迅速的在水桶內蘸了些水,然后不顧炮口的高溫,將長桿刷伸進炮口,替火炮清理炮膛內壁殘留的火藥渣滓。
火炮發出舒爽的嘶嘶聲,像是被撓了關鍵點位,頓時噴出不少灰白來。
而還沒等長桿刷完全抽離出炮口,又是有一人拿著用裹著濕麻布的木杵前來,前后腳的頂著炮口的煙塵,反復捅搗,將那些原本灼熱的熔渣,沾染在麻布上,確保膛內清潔。
一旁的工匠也沒有閑著,而是彎腰在檢查炮架輪軸和牽引索具的磨損。
每一次發射都是對火炮本身的巨大消耗,保養容不得半點馬虎。
新上任的炮兵趙都尉,是一個臉龐黝黑,關節粗大,體格健壯的漢子。
他看著戊字炮,任憑噴出的硝煙彌漫在他身上,似乎感受到了上一輪發射灼熱余溫的殘留……
這種刺鼻的硫磺與金屬燒灼混合的氣味,對于一般人來說頗為刺鼻,但是炮兵都尉趙閎卻覺得很好聞。
趙閎穩穩的站在火炮陣地上,他并未參與具體的清理工作。
他正用手臂為托架,在一塊木牘上,就著夕陽最后的光線,專注地添加著新的標記。
夕陽的余暉穿過彌漫的硝煙,在他沾滿黑灰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抬起頭,微微瞇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忙碌的炮組兵卒和彌漫的塵煙,落向了某個遙遠而模糊的時空。
火炮是堅硬,冰冷,卻又滾燙的。
這讓他想起了隴西老家山梁上那些貧瘠硌手的石頭。
也像是他的父親,一個脊背佝僂得如同老榆樹根的男人,以及那雙布滿老繭,指節粗大變形的手。
那雙手,只會握鋤頭,扶犁耙,在那些石頭縫里刨食,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從日出到日落,從青壯到蒼老。土地是主家的,汗水是自己的,收獲卻薄得像一層浮土,風一吹就沒了。
他的人生軌跡,原本就該是父親腳印的延伸。
在佃戶家生,在佃戶家死。活動的范圍,就是主家田莊方圓二十里地。
最遠,或許就是跟著父親推著吱呀作響的獨輪車,把主家那點可憐的租糧送到十里外的鎮集。
外面的世界?
那是夢里都不敢想的事情。
至于讀書和寫字?
那是老爺和少爺們的事,與他這樣的泥腿子何干?
可是,現在他會寫了。
『戊字炮,第四輪校射,』
趙閎聲音沉穩,一邊記錄,一邊高聲誦讀,『目標:土壘乙段突出部。裝藥:三斤二兩。射角:二刻七分。著彈點:偏離目標左一丈五尺,落于壕溝邊緣,濺射殺傷三人,無直中壘體。』
他一邊說,身旁一名年輕的書記官便飛快地在另外一本冊子上記錄下時間、炮號、參數和觀測結果。
一式兩份。
一份留存工匠之處,一份上繳至后勤備檔。
記錄完畢,趙閎直起身,瞇著眼望向對岸那片在暮色中,因為被炮火轟擊,顯得愈發猙獰的土壘。
曹軍的喧囂隔著汜水隱隱傳來,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張聲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