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說,是那些『代表』了儒家的士族子弟們,在面對滔天權勢時,又是選擇了什么?
斐潛不由得微微搖了搖頭。
當后世之人嘲笑明末東林『頭皮癢,水太涼』的丑態時,又有多少人會去深究,這些以儒家道統繼承者自居,掌控著封建王朝話語權的所謂『大儒』和『精英』們,在每一次王朝鼎革,綱常傾覆的關鍵時刻,究竟扮演了怎樣自相矛盾的角色?
他們又是從什么地方開始,走向這樣的一條『精神分裂』之路?
以歷史上東漢的士族集團的道德標桿,潁川荀氏為例。荀彧選擇了以生命捍衛他所信奉的漢室正統與儒家忠義,其侄荀攸卻在家族存續與個人前途的考量下,轉向支持曹操。
這種同一家族內部核心成員的截然分化,恰恰赤裸裸地展現了整個士族階層在理想與現實之間,遇到無法彌合的撕裂之時,本能的妥協性。
那些平日里高冠博帶,在太學,在朝堂,在鄉野間高喊著代表了『忠孝仁義』,滿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士族知識分子們,平日里占據著道德高地指點江山。
然而,真到了需要挺身而出,以性命捍衛道統的關鍵時刻,勇于抗爭,寧折不彎的,永遠都是如荀彧那樣的少數異類。
而大多數人,則是在恐懼與算計中選擇了沉默,或者更甚,積極地參與交易,用手中的筆,口中的『天命』,為篡逆者披上合法的外衣,換取新朝的一官半職,幾畝良田。
這一套由曹氏提出,東漢末年士族操作,然后由司馬氏『發揚光大』的禪讓模式,其復制性簡直強得可怕。
司馬氏幾乎就是完全照搬了曹操當年的全套操作,甚至連勸進表的文辭都寫得如出一轍,充滿了虛偽的『天命所歸』,『民心所向』!
他們甚至連掩飾一下就懶得做了!
到了南朝宋齊梁陳的更迭,這套流程更是演變成了固定程式,如同上演一出出乏味的木偶戲。趙匡胤陳橋驛黃袍加身,其核心劇本,也依舊脫胎于這套古老的『勸進禪讓』模板。
……
……
溯儒門初立,經緯人倫。
倡揖讓以和邦國,陳禮法而約紫宸。
本欲執圭璋衡帝力,持規鏡鑒天心。
然時移世易,代鼎新主,忽焉飾丹墀之儀,委同芻狗。
棄若敝帚,神髓既隳。
空余俎豆之形骸,徒存鐘磬之虛響。
竟欲為升階之礪石,壽求金石,實自戕其志,自剪羽翼,悲乎!
自此以降,孔圣遺訓,君禮臣忠,各守其度,盡化飛煙。
士懷弘道之心,志在成仁取義,皆付逝水。
唯見空竅之殼,必假朱紱之印,難離丹砂之璽,專為正其大寶之基,彰其受命之符。
于是經義俯仰于權樞,章句屈伸隨帝闕。
道隱而器存,豈不痛哉!
蔽塞視聽,混淆是非,愚弄黔首,以此得意。
……
……
這也正是為什么儒家能在華夏數千年的封建王朝歷史中,看似獨尊并綿延不絕的根本原因。
因為它完成了功能的徹底轉換,從原本試圖規范,約束皇權的積極力量,演變成了單一地,有效地約束,馴化百姓民眾的統治工具。
在這個過程當中,所有統治階級的上層也都明白了,只要能讓掌握話語權的精英階層保持沉默或合作,讓大多數的民眾在儒家的倫理綱常下變得麻木順從,那么他們就可以為所欲為!
所謂的『天命』,『民心』,都不過是精心編織的謊言和隨時可以更換的嫁衣。
所以,不管是歷史上那些聲嘶力竭勸進曹操的董昭之流,還是當下關中這些上躥下跳,急著要給斐潛戴晉公高帽的鄉紳豪商,失意士子,他們的動機都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