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朝為官,孫福祿不見得對于荀文曲事事皆信服,二人不曉得私下朝堂拌過多少趟口舌,然此
事連孫福祿當初都只是縮縮頭,道了聲荀文曲做的沒啥錯漏。
于是這么兩三日下來,連崔順這等壯實人都是有些扛不住這般勞苦,只得是趴到桌案處稍稍小歇,全然再不曾有其他心思,宮中精細膳食粥湯,同樣難以免除辛勞。
反觀荀公子當初曾在荀文曲府內批過文書,自不是崔順可比,一老一少行有余力,用罷晚間粥膳過后,尚有心思信步走出門去,身在宮中漫步閑扯。而自從上齊圣人登階掌政,從不曾有除荀文曲外的第二人,能在皇宮禁地信馬由韁,不加拘束,荀元拓是頭一位。
“到底是年輕喏,老夫在你這般年歲,也這般年輕。”分明是荀文曲對于近來朝堂變動自覺欣慰,難得嘴上同荀公子開個玩笑,講句俏皮話,并未遮掩住此時欣喜,哪怕是那張老臉替上齊撐過多年風霜,難辨當年指點江山時俊秀舊容,倒也難得舒緩下來,從而更顯老邁。
古語言稱,人活不過一口氣,荀元拓忽然覺得有點佩服這老頭,歷災年大亂又無內氣傍身,時常能因風寒一病不起的當今人間,到荀文曲這般年歲尚能與少年人比試一番精氣神的,當真鳳毛麟角,這口氣果真比尋常人渾厚,甚至不得不承認,壯如山岳推星。當然若非是與自家師父道不同,照荀文曲近來所行之事,落在荀元拓眼里,當得起半位師父。起碼如何說來,都比自己那只
曉得游山玩水,卻渾身裹滿塵世氣的父親強出不少。
但荀公子向來將周先生囑咐記得牢固,只淡淡接了一句,“花有重開,人無少年,有些事不得不道一句,人年歲越長,愈沉浸于自身所行過的老路,并引此為圭臬明珠,要么便當成人世間的至理,反倒未必追得上物換星移人世變遷。”只是見荀文曲鼻翼掀動,有兩道淺淡白氣沖出,就曉得又是收其輕看。
直到二人一前一后行至御園處有活水隱約流動,沒遭堅冰裹攜的水池處,荀文曲才大抵覺得有一線勞累,緩緩坐到回廊處歇息,壓根不顧端著氣度,甚至將兩腳都吃力掰起,盤膝而坐,借漫天小雪浮光,朝水池當中凝望,既沒開口,也未曾像先前那般同荀公子爭執,只不過披著身極素的土黃長袍,安安靜靜向池內張望。
非要說衣食此道,荀文曲可是比周可法還要不講究,后者但凡身邊有三五枚銅錢,都打算吃頓好些的,絲毫不在意吃罷這頓過后,下頓的著落何在。荀文曲則過得更為簡樸些,當初府上清粥小菜見不得甚葷腥,好懸給荀公子餓得頭暈眼花,唯獨衣衫上,周先生與荀文曲極為相似,皆獨喜素衣,既不紋花繡雀,也少有甚花色轉變,常年如此。
借上齊文風盛行而看,窮盡奢靡一風不應傳遍南北,古時精于文墨書生不見得有甚銀錢,終歸寒門居多而高門漸稀,窮
到懷中兩枚銅錢叮當響動,哪還有余錢做身上好衣衫,能勉強算在市井穿行而不至于襤褸到惹人側目,都已算不上凄慘。然近十余年來,納安皇城其中確無幾人鐘意素色,大行奢靡風,究竟為何有這等境況,則無人敢言。
“這池水從皇城竣后,我便時常來瞧,宮中華貴,是為養龍氣,有此方可使其中久居之人只顧蠅頭小利,而氣度自成,雖說是心疼庫府銀錢,只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良久過后荀文曲才歇足,重新將目光投到身旁的小公子臉上,忽然笑意溫和,皺疊起那張老臉,“皇宮還是皇宮,里頭名貴的物件,怕是外頭縱有金山銀山都沒地兒買去,單獨就說這池中的錦鯉,老夫仍是記憶猶新,當年乃是自極北苦寒地,興許是北煙大澤里掏出的名貴錦鯉,或許人世間獨此一份,夏時通體似火,秋冬時節又轉為青紫,當真是神異萬千,說起來比死心眼的人還要強些。”
本就見不得多高明的隱喻,落在現如今經廟堂洗濯過的荀公子耳中,跟直截了當提醒本就相差無幾,倒是樂得借機好生刺刺這位老人家,皮笑肉不笑點頭稱是,但怎么聽話里都有那么點陰陽怪氣指桑罵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