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策冷站在驪陵君府飛檐的陰影里,看著兩名灰衣雜役將老乞兒轉塞進青幔馬車。車轅碾過青石板的聲響漸遠時,她足尖輕點琉璃瓦,玄色官靴化作一縷輕煙,貼著朱雀大街商鋪的幌子飄向城東。
濟慈堂的朱漆大門鑲著鎏金狻猊輔首,門楣懸掛的“積善之家”匾額落著元武皇帝御筆。夜策冷落地時正逢辰時三刻,檀木門軸轉動的吱呀聲里飄出沉水香,與檐角銅鈴震落的晨露混在一處。
本應是寒霜凝結的時節,此類豪奢庭院卻靠著地龍蒸騰的暖氣,將檐瓦烘得溫熱,細密水珠沿著瑞獸脊背滾落,倒似三春煙雨。
繞過朱漆影壁的剎那,整座院落的虛妄撲面而來:十二扇青玉屏風如巨獸脊骨般橫亙前庭,每塊玉板足有半尺厚,通體以陰刻雕著《大秦養老令》全篇條文。
篆文筆劃里填著金粉,檐角銅鈴輕晃時,那些“老有所養”、“鰥寡皆安”的字體便流淌起浮光,映得滿墻錦緞幡旗愈發艷麗;
背面的“不孝者磔”“年六十以上獨寡者,月給粟二石”,卻滲出暗褐色的漿跡。
夜策冷的指尖撫過屏風底座,觸到北海玄冰特有的刺骨寒意——這等保存靈玉的奢侈手段,足夠養百戶孤老三年。
“大人請看功德碑林。”
引路的老管事滿臉堆笑,枯樹皮似的臉皺成菊花,腰間玉扣墜著的“慈”字木牌隨步伐叮當響。
穿過月洞門,三百六十塊黑曜石碑呈北斗狀排列,每塊碑頂蹲著鎏金貔貅,口中銜的夜明珠將碑文照得纖毫畢現。
驪陵君的名諱高懸首碑,其后跟著捐輸錢糧數目:粟十萬石,絹五千匹,金三萬銖。
夜策冷駐足在第七塊石碑前。青苔順著“厲侯府”的捐輸記錄爬上碑面,將“抵戶賦三千緡”的字樣染成墨綠。
她想起上月在經戶司看到的密檔,厲侯府今年實繳賦稅不過兩千緡——按《捐輸篇》宗室、列侯可抵七成的規矩,這些功德碑上的數字,怕是摻了九成九的水分。
東廂傳來絲竹聲。六十四盞紫銅仙鶴燈懸在穹頂,映得十八扇烏木屏風上的《秦律?慈養令》如流動的赤金。
二十余名錦衣老者端坐紫檀圈椅,面前矮幾擺著犀角杯盞,杯中琥珀色液體騰起裊裊青煙。夜策冷認出幾個面孔:禮司樂正史家中被貶的叔父,武原將軍府被奪爵的長兄。
他們袖口露出的銀票邊角都印著“體面“朱砂戳——各權貴家族打發棄子的養老錢,通過“血胤代養契”的名目幾番運作,在這倒成了濟慈堂賬冊上“樂善好施”的明證。
“今日巳時行善錄:驪陵君府贈安神散二十匣、三七藤五,蕭長史家送素絹百匹……”
廊下青衣小廝捧著鎏金簿冊高聲唱念,狼毫筆在“行善錄”上勾出朵朵蓮花紋。
夜策冷瞥見簿冊邊角微卷的頁面上,前日記載的“李侍郎府施粥三百碗”還沾著米漿,而廡房里堆積的米袋卻印著官倉特有的玄鳥火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