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谷的正月沒有爆竹歡騰,只有燭火祭祀。到了十五上元,谷中卻下了一點小雨。這樣挺好。至少這個本應看燈賞月的節日,就有了不必歡鬧起來的借口。
單刺刺還是做了幾只紙燈,分給兩個弟弟。元宵那一晚,兩個少年把燈掛在屋門外,燭火點了一夜。
仿佛這樣可以照亮父母親回來的路。
屋檐下零星的水聲在黎明時分淡去。刺刺從床上坐起來。窗外晨鳥的鳴叫聽起來有點不大真實這個冬天太漫長,她已經記不起有多久不曾遇見過這么清醒的早晨。極薄的一點白色正透過了窗紙,仿佛外面的世界,已是融暖春日。
她披起衣裳,走到窗前,用力向外推去。窗外分明還是一片灰蒙的冬寒,只是風似乎沒那么凜冽,溫涼地吹拂起她的發。晨曦在眼前一點點展露出模樣,她望著熹微之中空蕩蕩的遠方,還未熄去的昨夜的燈與天光交織出一片彌漫的虛無,令她想起那一天泛著淡紅微光的雪。
整個冬天,她只記得落了那一場雪。她記得那天這個地方濃重的血腥味,她曾以為是雪天的緣故,可后來從父親的遺信里,她知道了那天朱雀來過,而父親參與了那場伏擊。
所以那血腥味是真實的嗎
那封信她現在已經不必拿出來反復讀她早就已經記住了每一個字。朱雀是以為夏琰提親之名前來,那么他會出現在自己家里就不算奇怪;而那時的父親打算向自己隱瞞此事,所以,派人擦除抹去了家中各處的血跡亂象,也理所當然。可她有時會夢見木架上那個消失了的青色藥瓶,和那些被人動過的針線,這夢境交織著曾幾何時她為那個人縫合著背上傷口的記憶殘影,讓她不知有多少回,像今天一樣,突然驚醒,不知身在何處。
即使對父親的信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她還是找單一衡問過一次。那個雪天,自己是和一飛在顧家幫忙打掃,可一衡似乎是同父親還有如飛表哥在一起的,理應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單一衡只說事實便如父親遺信中所言,至于細節,他記不清了他說,因為他被朱雀帶來的人踢了一腳,昏過去了一陣,沒有太多印象了。
刺刺沒有追問。她感覺得出他的情緒里有很多不對,可在尚未從失去雙親之痛中喘息過來的時刻,每一個人的情緒都那般起伏動蕩著,她本來連第一句都不應該問起。如果父親是這樣說、一衡也是這樣說,她又有什么理由再去懷疑些什么比起這些,關心弟弟的傷勢有沒有留下什么不適,才是身為長姊更該做的吧。
她摸了摸空蕩蕩的手腕。沒有那對釧子了。離開臨安已經快要四個月,她竟還是不習慣。就像她還是不習慣眾人寬宥地認為夏琰對青龍谷所做的一切其實與她沒有關系。她始終止不住要為谷中如許多傷死之痛愧疚,好像他做的任何事,她仍然需要為他背負。
距離那場幾近覆滅之禍也已過去了一個多月。也不是沒有好消息。程方愈回來之后,萬事漸見頭緒,谷中頹意稍退。拓跋孤雖然始終不曾蘇醒,但好像已脫了性命之憂,甚至曾有一整天沒有凌厲以青龍心法輸運,也未遇大險。最令人感受真切的一件是許山醒了,而且情形還不錯,勉強可以下地行走,于經歷了許多死別與絕望的青龍谷眾人來說,這足堪振奮人心。
對刺刺而言,許山的好轉卻又有另一層意義。她在聽聞這個消息時不自覺望向了放在柜上的伶仃劍。除開欣喜,她還有一點額外的不知從何而來的如釋重負。
那天聞訊去看許山的人不少,關秀在旁見他精神還好,便也沒特意轟人走。于是刺刺一直等到天快黑了,才有了同許山單獨說話的機會。
“怎么還不回去”許山注意到她,“你來了很久了吧”
“許叔叔”刺刺開口,卻又啞然。來了是很久了,和眾人一起探問他的傷情,早就不必再問一遍了。“你醒了就好。”她本來想多說些什么,最終還是壓住了眼中微紅,說了這樣幾個字。
許山看著她。她看上去比以前少了很多血色,面上和眼中仿佛都沒有了光。“你這一陣一直都在青龍谷嗎”他問。
刺刺點點頭“我當然在青龍谷。”
許山便也點點頭,好像是想安慰她什么,“總之他沒死,我也沒死,我和他就算扯平了,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刺刺還沒有來得及驚訝許山說出這么句話來,卻聽他已接著道“但單先鋒和單夫人的仇,我不會忘。”
刺刺只覺頭腦里嗡嗡一陣亂響。這些日子很少有人當著她的面說出這樣的話,她一顆心如要被淹沒般沉重,下意識應著“嗯,我知道。”
那是五天前的事了。她承認,當時她心中攪如一團亂麻,所以并不曾細想,可這個清晨,她忽然回想起許山的這幾句話。什么叫“他沒死,我也沒死”他與他之間,還曾有什么樣你死我活的交鋒嗎什么叫“我和他,就算扯平了”什么樣的交鋒,值得被稱作和許山那樣的重傷“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