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立時進門。他退出去,在不遠的溪邊坐了一會兒,想再多壓止下這一路沸騰至今無處宣泄的氣急敗壞。他在岳舟面前一向完美無缺——不單是外表,還有一切言行。雖然她不會聽,不會說,不識字,無法泄露他的任何機密,但他并不愿多留下任何一絲可能。
至少她還有能看得見的眼睛,能嗅得到的鼻子,和能感觸一切的雙手與身體。親近而熟悉的人,永遠是最可怕的敵人,會從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發現異樣——他從不輕忘這一點。
離開瞿安那片樹林之前,他撿拾清理了所有遺留的痕跡。與自己有關的東西——被割分數塊的襕衫、幞頭與折扇——他并不敢隨意丟棄,到了此刻,他才重新將它們看了一遍。
還好,這些東西,壞了就壞了。衣冠可以換新,這把扇子……雖說有點可惜,不過他本就不怎么將這扇子拿出來,料想也沒人會問起。只要——他摸了摸懷里——“黑玉落筆”沒有損傷,就沒什么解釋不了的事。
他望著身邊那溪水。春夏之交,正是豐水時節,雖應是沉魚俱寂的深夜,適才一場大雨卻似已將這溪間都攪得歡騰起來,即使在黑暗中,他亦能看見隱約魚影于水中游動,更有蟲鳴蛙叫,輔以點點躍浪之聲,與岸邊和岸下不知是真是影的隨波柔草相映——實是一派意外生機勃勃的好景。
他慢慢斜身,輕輕將一只手掌放入水中。水是涼的,從上游不快不慢地流淌過來,平靜閑適得幾乎不被任何生物所察覺。只有置于其中的手掌多少能感受到水流的沖撞——他感覺著陰涼的流水于他掌阻之處分開,隨即又在掌后合攏,如從未有過阻礙般了無痕跡地漫向下游。
“分水”。他想起這個名字。于他一直在習練的這門內功心法,瞿安知道得并不完整——所謂“分水”,只是他當時給心法之中某一式手法起的諢名,因為那一式的本質便是將某種內力悄無聲息擠入對手臟腑之中,中者臟腑之中的“水”會在隨后一段時間里逐漸被擠出來——這是他想到“分水”二字的本意。憑運氣,快則片刻,慢則數日,待到發現時,受蝕之內臟若已干涸失水,人自然便沒得救了。手法固然重要,卻并不是這心法最重要的部分——那能夠透穿了身廓、沿著敵身中所有的水流滲溢向臟腑的渾濁而陰冷的“內力”,才是一切的機要所在。
他很慶幸瞿安對此興趣不大,當時沒有追問太多,否則他就沒有辦法隱瞞這門心法真正的名字與來歷。他確實從執錄家的故紙堆中學了不少失傳功夫,可這門心法,卻是源于東水盟。
——這也算是他偷得這個盟主之位的一點紅息了。
江湖上多少都聽聞過昔年江下盟是創自兩名英雄——一名,是來自江南的夏吾至,另一名,是來自江北的一位使槍的英雄。江北的那一位,因為英年早逝,在這向來多忘事的江湖里,多年之后的名聲遠及不上夏吾至,甚至比不上自己的弟子、后來的盟主曲慆臨,在江下盟外,就連姓甚名誰都有多個版本,沒個確說。
關于他緣何早早身故,江湖上也曾眾說紛紜,有說是病死的,有說是為金人害死;大約是為盟中士氣故,他身邊人也從未將真相聲張。不過執錄家倒是憑借收集消息的本事曉得一些秘聞——這位舊日英雄,似乎是修煉內功心法不慎,暴斃而亡的。武林中人練功走火入魔之事屢見不鮮,作為一盟雙主之一,確實不大光彩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