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君黎有點沒聽懂。凌厲和蘇扶風都沒法綴得住瞿安、尋出他的所在,韓姑娘想必更難——卻不知她要如何幫法。忽然卻又想到——這韓姑娘雖然不算會武,可是方才來到這屋外,自己卻竟未能早有所覺,似乎她——不知是否與那純陰體質有關——卻是天生的無聲無息,竟不受自己“逐雪”之感知?倘是如此,或許竟也能幸免于瞿安那天生的敏銳?
當然,即便如此,凌厲必定也不肯容她一人追索瞿安之蹤跡。她若真能不被瞿安發現,腳程卻也未必及得上;倘腳程真趕上了,那么萬一真發現了什么不該發現的,憑她可逃不脫或有的毒手。如此,不允她幫忙自是再合理不過了。
韓姑娘輕嘆了一聲:“別的倒是罷了,只是可憐了李夫人。君黎公子可要來看看她?她是將我們都當了惡人了,你來試試,看她還認不認得你。”
夏君黎知道凌厲的母親姓李,因了從來也沒與瞿安有過夫妻之名,稱瞿夫人自然是不妥,也便只能稱作李夫人了。韓姑娘與凌厲固然是有夫妻之名,但她在這家中似乎一向并未肯以之自居,也不知是不是出于對蘇扶風的一點謙讓,對瞿安和李夫人便也從未以爹娘相稱過。
夏君黎原本是有心想見李夫人打聽一下瞿安當年的事,只是——李夫人癔癥發作之惡卻又大超過了他的預想,不知還能否如常對上話。他隨韓姑娘入內,五五正坐在桌邊遠角黯然垂淚——他很少見這孩子如此,料李夫人的病情實非他一個孩童可想象。
“道士……”五五一見了他,似并不愿給他瞧見自己在哭,卻又一時難以忍耐得住,一張口反倒哭得更大聲了,“……我奶奶,她……她不認得我了!”
依照韓姑娘所說,瞿安住在此地時,李夫人這癔癥不大發作。縱然真發作了,只要見了瞿安,能認得了他,不出多久,便也好轉起來;若逢著瞿安外出,只消不是太久,她總也能緩得過來。只是——便是從數月前開始,瞿安變得少在家住,李夫人彷徨無依,癔癥發作得便頻繁起來,愈當此時自然愈需要瞿安在旁,偏瞿安就是久不見人,那病癥自然越發厲害——每況愈下。雖則后來因了凌厲一番請求,瞿安總算隔三岔五還肯回來一趟,這卻與往日里一呼即應、同室相伴已然相去甚遠。癔癥雖稱是心癥,發作到這般地步卻著著實實損心亦損身,凌厲幾乎將能找到的名醫都尋來看了,也不過得著了一個束手無策的結論。
確也怪不了大夫醫術不精——這世上的癔癥,本就沒聽說過有當真治好的,似這般能拖得了十數年的已屬難得了——到得此時,其實已是積重難返,只是至親之人總多不自覺自欺欺人,不肯信這般事實,不肯信這世上有些壞事,一旦決堤,便再也無可逆回。凌厲已深悟青龍心法之第六層,這第六層原足以療治世上幾乎一切傷勢——可是卻無法療治疾病——尤其是癔癥這樣的心病。沒有瞿安的日子里,他與蘇扶風,與韓姑娘,與五五,每日坐在認不出他們四人中任何一人的李夫人面前,盼望著她片刻甚至哪怕只有剎那的清醒——可是從未盼來過。
夏君黎見到李夫人,已經知道——五五那般害怕的哭泣并非悲觀,而是——他已真切感受到了他曾經的祖母或永遠無法再回到當下現實的切膚之懼。她應該還沒有六十歲,但看上去比真正的年紀要老一些。她很消瘦——比一向清瘦的瞿安還更消瘦,雙目之中寫滿了不安。她坐在床頭一張椅子上,說不出有什么真切的病痛,但確確實實是遭了許多折磨的模樣。她猶豫不定地看著夏君黎——她顯然也不認得夏君黎了,唯一還不算最壞的是,還沒有對他露出十分抗拒的敵意。
“我認得你么?”她甚至主動向他開口,“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