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降?戰至最后一兵一卒?讓麾下數萬浴血忠勇之士,讓滿城生養他的父老鄉親,一齊為那個醉生夢死、虐殺無辜的錢雍隆殉葬!?讓這支曾鎮守七海、令八方膽寒的無敵水師,變成港口內一堆動彈不得、任由乾軍火船焚燒的焦木廢鐵!?這就是我孟北鳴的忠義?!這就是我對大燕氣數的守護?!”
“呃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野獸般的低吼從他胸腔迸發!
右拳帶著積郁了一個月的狂暴怒火和無邊絕望,狠狠砸向厚重的楠木桌面!
“嘭——!”
沉悶的巨響震得燈盞瘋狂跳躍,燈油潑濺而出!
包扎的手背瞬間崩裂,鮮血如注,順著指縫洶涌滲出,滴答、滴答…砸落在招降信上宇文恪那鋒芒畢露的署名處。殷紅的血迅速洇開,像一朵絕望而妖異的彼岸花,在雪白的絲帛上猙獰綻放。
他布滿血絲的眼球死死盯著那朵血花,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沒有淚,只有一種被名為“忠義”的枷鎖和殘酷現實反復碾壓、撕扯至靈魂深處的極致痛苦。他拼盡全力想抓住那縷虛無縹緲的“大燕氣數”,可那縷氣,早已被錢雍隆親手掐滅在酒池肉林和蕓香的鮮血之中。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籠罩著海州港。
凜冽的海風卷著刺骨的咸腥和嗆人的硝煙,吹動孟北鳴披散的灰發。
“靖海”號旗艦那黝黑如鐵的龐大身軀,在彌漫著硝煙與咸腥的寒風中紋絲不動,如同擱淺在絕望深淵的巨鯨。
孟北鳴孤立于高聳的艏樓,蟒袍的下擺在風中獵獵作響,灰白的鬢發凌亂地貼在飽經風霜的臉頰上。腳下歷經風浪沖刷的厚重柚木甲板,遍布刀痕火跡,無聲訴說著往昔的崢嶸與此刻的屈辱。錨地深處,龐大艦隊死一般沉寂,唯有粗壯的錨鏈在冰冷海水的擠壓下,發出沉悶而頑固的“嘎吱……嘎吱……”聲,如同命運絞索在緩緩收緊。
東方的天幕被沉重的鉛灰色籠罩,一絲病態的慘白在深淵邊緣徒勞掙扎。而西方,海州城的方向,炮火連綿不絕,每一次轟鳴都在夜幕上炸開一片猙獰的橘紅,將整座城池映照得如同被剝皮放血、猶自抽搐的垂死巨獸。那光焰刺痛了孟北鳴的雙眼,也將他心中最后一點麻木點燃。
粗糙的手指撫過冰冷堅硬的船艏木雕,那曾劈波斬浪的銳氣仿佛還蘊藏在木紋深處。這是他半生的勛章,是他對那個朽爛王朝滲入骨髓的忠誠烙印。
‘無敵?’一個冰冷刺骨的自嘲在他心底蔓延,靈魂隨之震顫。
困守在這死港的巨艦,不過是待宰的羔羊,難道真要眼睜睜看著乾軍的石炮火矢將它們撕成碎片,連同數萬忠勇兒郎的骸骨,一同沉入這漂浮著餓殍的污穢海底?為了……為了那個……
他猛地仰頭,脖頸筋腱繃緊如弓弦,目光死死攫住那片被戰火舔舐得通紅的天空。
炮聲隆隆,卻蓋不住幻聽般鉆入耳膜的凄厲——那是城墻根下孩童爭搶爛菜根時恐懼的喘息,是斷炊老嫗門前無聲滑落的濁淚,是……是蕓香最后凝固在慘白小臉上、那至死不解的驚恐!
這些聲音,比萬千炮鳴更錐心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