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蹲在院子里,用小木棍撥弄著泥土里鉆出的螞蟻,臉蛋上少見地透出健康的紅潤,不再是在流寓時那令人揪心的蠟黃。
趙秉謙站在廊下,看著這一幕。妻子低垂的眼睫下,是久違的平和。兒子偶爾抬頭望向他,眼中不再有驚惶,只有孩童純然的專注。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袖口,那粗糙的棉布紋理摩擦著指腹,帶來一種奇異的、沉甸甸的真實感。
嶺南的陽光曬在背上,暖意透過單薄的青衫,卻驅不散心底深處盤踞的寒意——那是對千里之外那座冰冷皇城的絕望。
詔獄的陰森,流放路上押解差役的鞭痕與穢語,族中子弟在驛站病倒卻求醫無門的哀嚎,最終化作荒草萋萋的墳塋……一幕幕如同淬毒的冰棱,反復刺穿著早已麻木的心。朝廷早已將他們連同他們的姓氏、過往、親族,一并棄若敝履。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嶺南濕熱的風灌入肺腑,帶著泥土、甘蔗和草藥混雜的氣息。再睜眼時,目光落在妻子手中那件小小的舊褂子上。
針腳細密,是她多年未展的溫存。落在兒子因蹲得太久而微微撅起的小屁股上。落在院角藥爐升騰的白氣上。
嶺南何辜?
它只是收容了他們這些無處可去的殘軀與破碎的家。這里的百姓,面朝黃土,背頂烈日,掙扎求生,與他們又有何異?
朝廷的雷霆雨露,是天子的事。可嶺南的土,嶺南的水,嶺南這一方百姓的命,不該由那遠在天邊的旨意來決定其沉浮。
“……爹?”兒子不知何時跑了過來,扯了扯他的衣角,仰著小臉,手里捏著一只掙扎的草蛐蛐,“看!”
趙秉謙蹲下身,粗糙的大手接過那只小小的、碧綠的草蟲。蟲兒在手心奮力蹬著纖細的后腿。他凝視著這渺小卻倔強的生命,又抬眼看了看兒子亮晶晶的眼睛,心頭那層堅硬的冰殼,在嶺南的暖陽下,終于無聲地裂開、融化。
“嗯,爹看見了。”他低聲道,聲音帶著一絲久未啟用的溫和,“去玩吧。”
他站起身,走向二堂。腳步比往日沉,卻也更穩。
二堂內,氣氛凝重如鐵。巨大的嶺南輿圖鋪展,上面用朱筆勾畫著新的道路、工坊、海港、衛戍點,如同在蠻荒之上強行刻下的文明脈絡。周縣令坐在主位,眉頭緊鎖,手指焦躁地敲擊著桌面。季如歌依舊平靜。錢谷、孫文弼等人分坐兩側,臉色沉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