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特意加重了“聲譽”二字,語氣里充滿了諷刺。
“要安葬如此多的嬰孩尸骨,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人多眼雜,消息如何能封鎖得住?”穆尚雪的目光重新投向石門,聲音空洞,“一旦泄露出去,讓外人知曉穆家幾百年來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寶藏,竟戕害了如此多的親生骨肉……世人會如何看待穆家?”
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箭矢,射向那名為“家族”的沉重枷鎖。
話說到此處,穆尚雪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痛苦和掙扎。
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聲音帶著一種被撕裂的疲憊:“你看,念念……他們知道的,這么多年來穆家所做的,是喪心病狂的事。他們心里清楚得很!”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顫抖,“包括我,我也知道。可是……在得知禁地開啟不再需要穆家女嬰的血之前……”
話說到這兒,他像是說不下去了一般,深吸了兩口氣,方才有了繼續說下的勇氣與力氣,“在此之前,我一直都覺得,這一切……是正常的。為了穆家的榮耀,為了守護所謂的根基,犧牲,是必要的,是值得的。”
而那個值得的,必要的犧牲里,就有他自己的親生女兒!
是那個,穩婆說出性別后,他便連抱都沒抱一下,甚至連看都沒看上一眼的女兒!
他的內心,滿是懊悔!
就因為,他知道她注定是要被犧牲的。
所以,竟然連那一點點的,少得可憐的愛,都吝惜!
他真是個畜生!
這穆家上下,都是畜生!
喬念靜靜地聽著,看著他眼中翻滾的煎熬與掙扎,看著他挺拔的肩膀在沉重的負擔下微微垮塌。
這一刻的穆尚雪,不再是那個運籌帷幄、沉穩持重的穆家大公子,而是一個被家族罪惡壓得喘不過氣來,內心充滿矛盾與痛苦的普通人。
他清醒地認識到罪惡,卻又不得不為了所謂的“大局”去延續這沉默的謊言。
一股強烈的悲憫涌上喬念心頭。
她伸出手,輕輕按在穆尚雪緊繃的手臂上,試圖傳遞一絲微弱的暖意和支撐。
“兄長,”她的聲音輕柔而堅定,“既然有些事我們無法改變,那不如,就想想別的法子?”
“別的……法子?”穆尚雪一時沒有聽明白。
卻見喬念微微嘆了一聲,“既然不能讓孩子們入土為安,那或許……我們可以為她們做一場法事,以超度她們的亡魂,助她們順利走過黃泉路,渡過忘川河,等來世,投一戶好人家,好好享一享這人世間的繁華。”
穆尚雪身體一震,猛地看向喬念。
她的話語像一道微弱卻清晰的光,穿透了他心中沉重的迷霧。
超度亡魂……是啊,這或許是他們能為那些孩子做的最后,也是唯一的一件事了。
他眼中那深重的痛苦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透進了一絲微弱的光。
穆尚雪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掙扎沉淀下去,他重重地點了點頭,聲音依舊沙啞,卻帶上了一絲力量:“好!你說得對!我這就去辦!”
穆家家主下令,整個穆家都被調動了起來。
對外,只說是為了已故家主穆康盛所做的法事罷了,但穆家那些知道內情的長輩們卻都清楚,這場法事究竟是為了什么。
未時三刻,日影西斜,陽氣尚存足以震懾外邪,陰氣漸起便于溝通幽冥,恰是設壇作法、引渡亡魂、超度往生的上佳之機。
禁地石門之外那片空地之上,已然布置起了一場規模宏大的法場。
巨大的經幡在風中獵獵作響,隨風飄蕩的白色招魂幡如同無數伸向天空的手臂。
香案高設,上面供奉著豐盛的素齋果品,裊裊香煙繚繞升騰,混合著檀香的氣息,彌漫在空氣中。
穆家的長輩們,幾乎盡數到場。
他們個個都穿著莊重的深色衣袍,神情肅穆地站在法場前方。
陽光透過云層灑下,照亮了他們臉上深刻的皺紋和復雜的神情。
有些人低垂著頭,不敢直視那扇冰冷的石門;有些人捻動著手中的念珠,嘴唇無聲地翕動;更多的人,眼中是無法掩飾的、沉重的愧疚。
黃袍道人肅立案前,拂塵斜搭臂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