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煢煢的人生目標,是離開雪粒鎮。
離開的第一步,當然是買套新房子。
對于在鎮上長大的她來說,帶父母去縣城買房,就是人生最高理想。
房子不需要太大,一百二十平就好。
三室一廳一廚一衛,沒有發霉的墻皮,沒有漏水的天花板,沒有無處不在的蟑螂和老鼠。
如此便夠了。
為了實現這個目標,許煢煢打了無數份工,幾乎是削尖了腦袋去賺錢,并將戀愛這件事從她的人生徹底劃除。
談戀愛,意味著要投入大量的時間、精力和花銷,如果運氣不好碰上渣男,最后很有可能落到人財兩空,一無所有。
許煢煢從不干虧本的買賣。
二十四歲這年,許煢煢全家終于攢夠了四十萬首付,正當她滿心歡喜地挑選樓盤時,許江和趙靜文卻在銀行碰上了搶劫犯。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他們剛取出四十萬現金裝進編織袋,一個持著獵槍的蒙面男人便闖了進來。
小縣城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在場所有人都被嚇懵了,半點也不敢反抗,蹲在地上,老老實實將錢財全部交給了那個搶劫犯。
除了許江和趙靜文。
兩人用身體死死護住編織袋,哪怕被槍眼抵住腦袋,也堅決不肯撒手。
在旁人眼里,他們顯然蠢笨至極,錢重要還是命重要?至于嗎?
在許江和趙靜文眼里,是至于的。
那四十萬是他們全家辛辛苦苦攢下來的所有家當,失去這筆錢,就等于失去生命。
于是,搶劫犯先是對著許江開了槍,在趙靜文崩潰地撲上去時,又沖她開了第二槍。
最終,夫妻兩人什么也沒護住。
搶劫犯拎起那個沾了血的編織袋,飛快騎上摩托逃離現場。
整個過程,只用了不到十分鐘。
與此同時,許煢煢正在逛著精致的新樓樣板間,向售樓員抱怨她爸媽忙著去銀行取錢,沒有陪她一起過來看房。
售樓員客氣地笑:“下次再帶叔叔阿姨一起來看就好啦。”
然而,再也沒有下次了。
警方效率很高,第二天便查到了那個搶劫犯的身份,可是當警察趕到時,只見到了七零八落的尸體。原來,男人已經迅速將搶來的錢全部花在了他兒子的醫療費上,之后,毫不猶豫地在醫院跳了樓。
許家千辛萬苦攢下來的四十萬,一分都沒剩。許煢煢給父母辦葬禮的錢還是找熟人借的。
跪在父母的墳頭,許煢煢顧不上傷心落淚,而是由衷地希望,父母可以化為厲鬼,將她一起帶走。
直接滅門算了。
葬禮過后,許煢煢在父母床上躺了很久。
得知父母的死訊后,她就沒怎么睡過覺,此刻也沒有絲毫困意。
天花板夾層里的老鼠一直在跑來跑去,不知是在挑釁她還是陪伴她。
床頭擺著出事前一天媽媽疊好的衣服,床底放著爸爸穿了數年的破洞拖鞋。
父母的床和她的床中間只隔著一個布衣柜,她從小就苦惱于自己在家毫無隱私,連熬夜的自由都沒有,做夢都想擁有一間專屬于她一個人的臥室。
現在,這間屋子真的只屬于她一個人了。
原來,人沒了的時候,屋里看上去還挺寬敞的。
許煢煢勾了下唇,笑得比哭還難看。
她伸出手,細細數起了自己掌心的老繭。
有做保潔留下的,有搬運貨物留下的,有洗碗端盤子留下的。
哪里像一個二十幾歲女人的手?
許煢煢是一個非常刻苦的人,可惜,并不是只要夠刻苦,老天就會給你分配一份高薪工作。
學生時代,許煢煢永遠第一個到學校,第一個交作業,上課認真做筆記,放學通宵背書做題,當過學習委員,拿過無數獎狀,然而最終她連高中都沒上,初中畢業后念了三年中專,便匆匆進了廠,開始漫長的打工生涯。
那時的她年紀還太小,并不清楚眼下的選擇會對自己的未來產生多么翻天覆地的影響。
很多年后,當她在路上碰見高中生或是大學生,看著他們朝氣蓬勃,自由光明,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些什么。
可惜,人生沒有倒退鍵。
有人可以靠努力名列前茅月入十位數,有人卻只能努力多刷幾個盤子。
需要多少年,她才能攢夠下一筆首付呢?
即便攢到了,可爸爸媽媽已經不在了。
全都不在了。
她再也沒有家人了。
咚。
咚。
咚。
有人在敲門。
現在是深夜,屋外一片漆黑。
許煢煢立刻起身,迫切希望敲門者是又一個搶劫犯,一番翻找后發現她家連塊硬幣都沒有,惱怒之下將她一槍爆頭。
那樣她就可以體驗一遍爸爸媽媽遭受過的苦了。
死了也好。
死了就解脫了。
打開門,面前站著一個瘦弱少年。
紅著眼眶,顫著身子,眼淚大顆大顆從眼角劃至下巴,落向地面。
“姐,家里出事了為什么不告訴我?”
他低頭盯著她,滿眼的悲傷,憐惜,與嗔怪。
許煢煢這才想起,她還有一個弟弟,紀寒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