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韓非……”
斷斷續續的喊聲被寒風吹得晃晃悠悠,從高高的小窗飄了進來。
那聲音連續不斷,由近到遠,又越飄越遠,好像有點耳熟。
韓非耳朵一豎,莫非真是上天來找我了?
作為法家學者,他并不信什么鬼神,但只要活在當世,就離不開鬼神。
可以不信,但是要敬畏。
他把手里的石頭扔了出去:“在這兒。”
接著,韓非清楚地聽見窗外有一串小跑接近的腳步聲。
所以“上天”是走路來的,“上天”……有腳?
同時,牢房前廳的人也在往這邊走來,獄卒正在解鎖兩道拴著鐵鏈的大門。
“韓子,”窗外噓聲喊道,“那杯鴆酒,千萬不要喝,秦王不想殺你的,你只要……”
外面起風了,吹走了后半句話,但前面幾句他聽得明白,不及多想……
“師弟。”
一個轉身,李斯已到牢外,旁邊有個小吏端了一壺酒。
鴆酒。
李斯皺眉往牢房里掃視一圈,看見墻上那些亂中有序的筆畫符號,才徹底感受到這個師弟執著得可怕。
即使落到這副下場,也還是要想盡辦法寫文章。
韓非神情黯淡,見到李斯沒什么好說的,什么都不想說,直直凝視著酒壺。
他寫那篇《奸劫弒臣》的時候,其實并沒有暗指誰,僅僅是闡述一些現象、批評一種人。
想到了,就寫出來。
他也從沒覺得師兄李斯會是那樣的人。
他們私交不多,比起人品,更熟悉得其實是各自的才學。
韓非知道自己保護母國的意圖早晚會被識破,都提出“存韓”策略了,那么明顯,不殺的君主是傻子。
他誰都不怪,死是必然的。
李斯是秦國廷尉,是忠于秦國的臣,讓自己死,也是他的責任。
而相比即將到來的、肯定的死亡,他更想知道窗外的人是誰?又是怎么知道鴆酒的事的?
要不然……就是和李斯一道來的?
那為什么又讓自己不要喝?
秦王要你死,不死就抗旨。
抗旨,可就不一定能留全尸了。
賜鴆是體面的,只有君主敬過的人,才配得上全尸。
可那句“秦王不想殺你”,他沒能聽得清,覺得只是自己聽錯了。
秦王要是不想殺我,那這鴆酒難不成是來玩的?怎么可能不喝?
“韓師弟,”李斯為他倒滿一杯酒,“你我雖同門一場,但終究各為其主,作為師兄,我來送你最后一程。”
他把酒杯遞進牢房,遞到韓非眼前。
杯中黑色的酒面倒映著昏暗的火光,映出了韓非失落無助的臉,一張認命的臉。
鴆毒據說來自鴆鳥的羽毛,用這種鳥的羽毛輕輕劃過,無色無味的毒液就能溶解于酒水,頃刻間取人性命。
都是瞎吹。
鴆毒其實是用很多種毒草混合而成,什么烏頭、毒箭木、毒芹汁這些毒物。
混在一起黑漆漆,泡到酒中當然也是黑漆漆。
不知怎的,面對這杯劇毒的酒,韓非突然感到口感,舔了舔嘴吞咽一口。
真的要喝么?
“喝吧,”李斯攛掇一句,“秦王的旨意,身后會將你送回母國厚葬。”
韓非深吸一口氣,久久存在胸腔里舍不得吐出。
這也許……是自己這一生、深吸進的最后一口氣了。
鴆酒是臭的,杯到口邊,難聞的氣味使他停手。
李斯耐心地等著,只有等韓非徹底死后,那個來傳王上口諭的人才會進來重新宣布一番,一切為時已晚。
啪嗒!
“上天”又扔石頭了。
不小的石頭。
這一次,碰巧砸中韓非后腦,把他砸得往前一頓,鴆酒灑了半杯。
“不要喝!”上天大喊,“秦王不想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