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父親入座,羋紜才親自去給他倒水,邊倒邊說:“女兒聽說了父親的事,眼下秦國越來越大,公務也必定越來越多,父親年事已高,不易操勞,王上是體諒。”
熊啟接過杯,不想喝,放回案上,嘆了口氣搖搖頭:“聰慧如你,又怎會想不到其中真意?論年事,李斯比我還年長幾歲,論操勞,他頭發都不剩幾根,隗狀、王綰哪個又比我年輕?終究還只因為我是楚人。”
羋紓稍感鈍惑:“那個李斯不也是楚人么?王上就不忌他?”
“那不一樣,他原本在楚國只是籍籍無名的郡署小吏,一走了之無掛無礙,是鐵了心地要成為秦人,為表忠心,整天‘我秦、我秦’地掛在嘴邊,而為父么……你是知道的,你祖父便是考烈王,血脈相連,要說完全沒有私心,實在難以令人信服。”
有一句話,熊啟幾乎要脫口而出了,前段時間有項燕的門客來咸陽與他秘密會見,希望他能以告老回鄉為名回到楚國,與項氏和其他幾家大貴族一同抗秦。
那個門客很有些本事,先來曉之以理,說秦國要與楚國開戰,熊啟這個楚人右相定然會成為秦國朝堂的矛頭所指,一旦秦國戰事吃緊,拿熊啟開刀也猶未可知,所以建議熊啟提前辭官,明哲保身。
再來個動之以情,說熊啟是考烈王的長子、三任楚王的兄長,如今楚國大敵當前,他這個王族宗親也自然該回國效力,不然就是背叛祖宗。
情理夾擊,不到半個時辰,就把熊啟說得動搖起來,恨不得立刻起身離開他效力了三十年的秦國。
他此來蘭池宮,不光是想跟羋紓母子道別,更是想旁敲側擊出她的意見,如果羋紓還有些楚心,就該會支持自己離秦投楚。
結果羋紓正色來了一句:“那父親究竟有沒有私心?”
熊啟緩慢地轉去目光,露出一抹失落:“你這是以女兒的身份在詢問為父,還是以秦國王后的名義在質問臣子?”
“父親若有異秦的私心,那紓兒會以女兒的身份先行勸說,如果勸說不成,那本宮便只能用王后的名義命令臣子了,”她頓了頓,容色威儀,微微欠身,“這全看父親在秦國和楚國之間如何取舍。”
熊啟閉目垂下頭:“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要在尋常人家,也許還能看見個水花、水漬,你這一離水盆就已經沒了影,恐怕從骨子里便已經是個秦人了。”
羋紓不置一詞,起身來到窗邊,看著院子里那個辛勤練劍的小身影,眼角柔軟得宛若一抹春風,輕輕撫在滿身大汗的兒子身上。
“女兒雖在咸陽出生長大,也未曾踏上楚地一步,卻從沒忘了自己是楚人,華陽太后的教誨音猶在耳,女兒以自己是楚人為無上的榮光,更不會為了討好王心而有意去隱瞞、抗拒這重身份。
“如今……只是因為扶蘇,他將來是秦國的王,還要成為天下的王,女兒的責任就是為他掃清成王道路上的任何障礙。
“父親若是為了你唯一的外孫著想,就該想到自己走出的每一步,都不是父親一個人在走,要知道你背后牽連著多少人,除了我們母子,還有紜妹妹母女,另外幾個楚國妹妹和她們的孩子也會受到牽連。
“你在前每走錯一步,女兒與扶蘇便要跌落一丈,如果父親執意要當那個擋住我兒道路的人,那也休怪女兒不再念及父女情分,便要將你早早地交給王上處置,因為我……”
她緩然轉過身,姿態雍容端莊,眼中無限高傲,紅唇輕啟:“是大秦的王后。”
大秦王后她爹被女兒威脅了,暗自流下一把老淚,也為外孫能有這樣的母親感到欣慰,無奈答應道:“為父老實就封便是,旁的不再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