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前一天,劍閣的諸多事宜全部交給嬴政身邊那個最信賴的老總管接手,鑰匙和入宮的符節也統統上交,卸下擔子一身輕。
他辦完交接來找到扶蘇時,這孩子正在練健身操,口中還“一二三四”喊著拍子,認認真真一頭汗。
沒聽說別的皇子也在練這個,看來是嬴政獨傳給他的。
荊軻會心笑笑,上前告別,還帶來一盒青禾團。
“師父要走了?”扶蘇頗感不舍,拿了個團子,“我以后還能見到你么?”
“當然啊,我就在濮陽城,等以后馳道修好了,騎個馬,七天就能到,我有空也會來找公子的啊。”
他這騙孩子的的違心話說出來有些心痛,扶蘇純善仁厚,乖巧懂事,欺騙他的行為絕對是不可原諒的罪過。
荊軻就頂著顆罪心跟他寒暄來問候去,敘敘過往,暢想未來。
“師父,”扶蘇小口嚼著團子,“父皇治國這樣辛勞,晝夜埋頭閱奏,還要親自出巡視察,聽說六國故地尚有動蕩,我很擔心他的。”
“陛下是在為后世開創基業,也就是為公子你鋪路,所以公子千萬要記住這份恩情,切要守住陛下的大業和大秦的國祚。”
扶蘇掬著半口團兒,面色犯難地低下頭:“父皇那般雄武尚且如此,我……我定不如他……”少年只妄自菲薄了一小下,又滿面憧憬地抬起頭,“但我會努力的,我是他的長子,一定能接住他的大業。”
荊軻笑了笑:“這才是長公子嘛,師父多一句嘴,打天下和治天下是不一樣的,陛下打來的天下,需要由你去守、去治,得用不同的法子,我聽說你在張蒼那兒學了不少,還與儒生有所來往?”
扶蘇點點頭:“是,許多去法學院的學子并非只是從韓非學法,更是把那里當成了稷下學宮一般講學論道的地方,百家之中,儒學強調仁與禮,重教化、仁政,我認為當時秦法可以通過他們來改進。”
“所以公子是覺得……現在的秦法執行過于嚴苛,有不妥之處?”
“唔……”他回頭張望一眼,小了聲音,“是,我讀過一些卷宗,許多案件牽連甚重,實在過于苛刻。商君之法雖然富國強兵,能使秦國在數十年間富強,但卻不適當下。比如吧,天下如今歸于一統,戰事不再如往常那般頻繁激烈,軍公爵的局限就顯露出來,黔首若是沒了軍爵刺激,便少了一條上升的路子,難免會心生不滿,久了便積怨憤……”
扶蘇慢慢說著,處處在點,有些荊軻并沒想到的地方,他小小年紀便已有了自己頗為成熟的看法。
在政事上,荊軻并不能給他太多意見,但有一點他很清楚,也是他此時唯一可以交給扶蘇的東西。
儒。
無論它是被用來治民的工具,還是教化的手段,縱使它迂腐,存在漏洞,被多番詬病,但它經歷了上千年大浪淘沙的歷史考驗,是久立于世的一種堅實穩固的哲學體系。
這個體系覆蓋極廣極深,環環相扣,層層相系,只要生長在這個大環境中,就必將被打上它的烙印相伴一生。在華夏這片土地上,這么多人,這么多階層,最后都是由一種意識形態所凝聚起來,那是華夏血脈的集體共識,是這個民族最高智慧的體現和結晶。
“還記得師父曾經教過你的‘仁劍無攻,利刃藏鋒’么?”他問。
“記得,這是歐冶子生前最后一句話,一代一代傳了下來,盡藏在那套無刃劍法里。”
“對,那是歐冶子的話,師父今天再給你一個詞,由那八字衍生而來,你且細細琢磨。”
“師父請講。”
“陽儒陰法。”
他仔細琢磨著:“陽儒……陰法……”
荊軻稍稍提醒道:“陽儒亦如仁劍,劍在前,卻無攻,因為使的是仁。陰法則好比藏鋒的利刃,表面無形,卻在暗中制敵,因為光靠仁不能治好天下,法是仁的依托,是仁的底氣,只有‘法’在后作為壓制和約束,‘仁’在前才能充分施顯,法儒二者陰陽結合,兩相融匯,方能達到平衡,你……”
他拽了個味兒,像故弄玄虛的高人那樣摸了一把小胡須,繼續道:“……自加揣摩吧。”
扶蘇似懂非懂地眨眨眼睛,他的確是需要時間去消化,估計一會兒要跑去法學院請教。
他朝荊軻行了個大禮:“弟子記住了。”
接著撿起一截短棍:“師父,再跟我過幾招吧,我好揣摩揣摩。”
荊軻微微一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