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端正了坐姿。
崔照夜當然不曾見過他的劍梯,今日只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她甚至不曾讀過《玉翡劍》,也只看他在夜湖上用過那么幾式。
然而寥寥兩句,已道出此劍真意與向上之路。
原先他雖曉得這位少女在劍評中聲望極高,然而劍評說到底是講給看不懂、看不透劍之人,它表面評議的是劍,但在大多數人眼中評議的卻是人。
因而劍評人往往是外行人眼中的內行人,卻是內行人眼中的外行人。他們是劍者宣揚自己的渠道,也是仙人臺努力令修行界不脫離百姓的又一措施。
然而現在裴液知道,這位少女竟是真的講劍之人。世家名望和年齡樣貌原來只是錦上添花,劍評人由來是在“淺出”上下功夫,唯她是真的竭力“深入”。
裴液道鄭重道:“愿聞其詳。”
崔照夜卻笑了一下,看著他:“我剛剛問了裴少俠那么多往事,裴少俠對我的往事有沒有一點感興趣呢?”
“……”
長孫玦這時平靜道:“怎么,他沒有興趣,你就不說嗎?”
崔照夜看她。
長孫玦低頭吃糕點。
崔照夜斂了神色,輕吸口氣認真道:“裴少俠,我從小到大,讀了無數劍籍。”
裴液看著她。
“在過了幼時對木車紙鳶的興趣之后、在第一次見到有人用劍之后、在讀經典時忽然翻到一本《說劍》之后……”崔照夜望著旁邊冬枯的樹,“我就一頭扎進了這個浩瀚的世界,再也未能抽身而出。”
她對少年笑了一下:“可惜,正如裴少俠所見,我卻不能修行。”
“劍賦照理是比‘開脈’更加難得,可惜我卻有此無彼。”崔照夜道,“我其實也能舞一手好劍,但畢竟身無真氣,從此就被截斷了上山之路。”
“還好,后來家中想辦法,為我開了這樣一雙眼睛,令我雖不能親履,卻從此有了看到此山頂峰的希望。從此我唯一癡迷的就是汲取一切能夠到的劍道知識,很多時候我覺得那些名門圣地的真傳亦遠沒有我讀過的劍籍多,因為他們畢竟還要練劍。”崔照夜道,“兩年之前,我自覺家中讀無可讀,便提身赴京。”
“和很多寒門士子一樣,我拿寫就的劍論去拜謁那些名門圣地,向劍道世界中許多大人物寄送我的文章,幫他們的劍門推演劍理認可了我的,我便可以在修劍院藏劍樓中讀他們的劍籍。”崔照夜笑,“這段經歷真是辛苦,但確實不虛此行,兩年來我在神京痛快地見了許多場精彩的弈劍,也摸到了太多聞所未聞的珍貴的劍籍。”
“但就是在這樣的經歷之后,我總覺得.”她認真看著裴液,輕聲道,“‘劍’沒有被這個世界很好地使用。”
裴液愣住。
他已準備好聽些振聾發聵的驚人之語,但這句進入耳中的話還是令他愕然啞然。
太天方夜譚,太莫名其妙,太狂妄了。即便有前面的光環和經歷加持,這也太像一句引人發笑的話。
然而少女絕無開玩笑的意思,她的眼睛甚至更加明亮起來,閃著某種熾熱的火花:“我攢集、整理天下劍術,過手的約近三分之一,覆蓋的劍門則在九成五以上……所有人,走的都是一條路子。也包括明面上的云瑯山。”
“是曰:以心入道,劍釋天地。”
裴液凝眉。
“每個人習劍都是這樣,拙靈之境是對劍的掌控,到了‘意’,則完成以劍對自己的第一次表達。”崔照夜娓娓而道,“《概論》所言,‘以吾之情,傳諸天地’,正是此也。”
她看向裴液:“那么我說,心劍其實就是‘以吾之心,傳諸天地’,可恰當否?”
“.”
“.”
“恰當。”裴液緩緩道。
心劍并非這樣寥寥兩語所能涵蓋的東西,但這兩語用來形容心劍的施用邏輯卻絕無問題。自己便是心劍傳人,裴液在這個問題上并無什么疑惑,它本來就是先“心達”后“劍傳”——你必須先心會“離群之孤”,才能握住【明鑒冰天映我】,繼能以手中劍器傳達給對手。
“主——劍——客”本來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劍理結構,心劍如此,意劍也如此,實際上其實所有的劍都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