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剛過子時的時候,天上下了很小的雨。細如毫針,約莫三刻后能濡濕地面,馬踏有痕,約五刻后土石松軟,人行將留下較完整的鞋印。
應宿羽坐我左側一尺余,說:‘來到這邊以后,倒很少看見下雨。’
我答:‘你好冬天過來,那時節誰給你下雨。’
應宿羽答:‘因為我就是想看雪啊。’
無人聲,靜有十二息,雨勢稍大,拍瓦可聞,殿外夜鶯鳴叫三聲,未飛未驚。鼻端漸有雨味。
應宿羽言:‘那時節也沒有你們‘北方的蟲子’。’
我未答。
應宿羽言:‘聽今日朝上說,北方局勢偏于安定了,真好,這么多年兵禍連綿,百姓們終于可以得些休養了。’
我答:‘你覺得往后是安定的時日么?’
應宿羽伸手接雨:‘北面外敵已退,內里朝堂漸穩,賢君明后登位四年,都尚年輕……大唐已連著過了幾個凜冬,你瞧,這不已下起了溫潤的春雨嗎?’
我未答,約兩息,殿內外五感皆如常。
應宿羽言,聲低平時一半:‘沐舟,我總覺得……你好像不停地在擔憂著什么。’
我未答,微一走神。
應宿羽言:‘三年來,一直都是。姑姑說那夜她和你聊了三個時辰,她說你總是想著‘離開’,不管是落在哪里,‘扎根’這件事本身就令你不安……我看你也是這樣。’
我答:‘人家說了你便‘我看也是’,平日卻不見說。’
應宿羽答:‘啊,那我笨咯,我早承認自己在越大俠面前是個笨蛋,有什么新奇的。’
我答:‘我怕你忘了。’
應宿羽笑,三聲,一高兩低。雨勢始大,落如松針,約小半刻后土地松軟,人馬留印,殿內外萬籟漸起,穿林打葉聲、落檐滴瓦聲、景池擊水聲種種混雜。雨中土腥泛在鼻端。
五感無異。
應宿羽雙腿平伸,眼望階下梅樹:‘所以姑姑說……你說你愿意試著留下來……真的嗎?’
我未答,約兩息,后答:‘是。’
無人聲,靜有七息,應宿羽笑成珠串,聲與殿外夜鶯同起。
繼而應宿羽言:‘我覺得,是你一直那樣長大的緣故。’
‘你長在險惡江湖,太習慣睡覺都枕著把劍了,看什么都是冷眼。什么都不信任,所以什么都不靠近。但越少俠是我見過最有俠義之心的人了,何必總是留給世人冷淡桀驁的樣子。不妨試著相信一下,只要戰勝了惡人、跨過了難關,我們也可以一起把世界變成想要的樣子——姑姑和姑父不就立在上面嗎?’
雨勢持穩,地面已濕半寸,階下梅樹被打落花瓣,香氣極淡,景池水聲翻動,鯉魚破出水面透氣。
我聞到極微弱的腥氣。
我言:‘應姑娘,你說起話來總這么惡心嗎?’
應宿羽答:‘啊,原來現在越少俠年紀大了,又覺得惡心了嗎?——那‘應姑娘,我不知怎樣安慰你。我知道你很難過……我也曾經歷過難忍的苦痛,但那些說出來想必不能使你振奮。因為世上本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
我答:‘你沒完?’
應宿羽笑,握劍起身,言:‘天色晚了,我回去睡了,你好好值夜罷。……也不知姑姑為何這般信任你。’
我答:‘明見。’
應宿羽下階向院門而行,踩石徑之薄水,約九步,立定回身言:‘對了,沐舟,我前日又聽到師妹的消息了……也不知說些什么……過些日子回澧水的時候,你能同我一起……’
腥氣忽然重了一絲。
我按劍回身,縱向殿中,至門時,殿內出現了一道鋒銳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