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令他漸漸抬起頭來的是那座原本陌生的將軍府,他熟悉了那個高大挺拔的男人,聽他講解那些曾經的戰役和書上的兵法,每當立在他身邊,總感到一種強大的安心;他親近那位平靜溫婉的夫人,總穿著清淡的衣裳,似乎從來不會發怒;他唯獨有些不太習慣靠近那位祝先生,盡管女孩兒似乎跟她最為熟悉。
日子一天天過去,等到男孩兒的頭頂和女孩兒持平時,已是快要兩年了,李堯從沒覺得有什么不對,除了那個男人向他傳授兵法的次數近月越發稀少,夫人有時也找不見人。
但世界不因少年的不曾感知而停止變動,在孩子的視野之外的那些陰云,終于醞釀出了驟落的暴雨。
一月十二,李堯又一次騎馬從國子監回來,經過皇城前那條長街。他的腳已經能穩穩地踩在馬鐙上,少女上個月才教他的騎術,命他趕快學好,以便等春花開放時載她去灃水畔上玩。
李堯對胯下的大獸還是有些恐懼,他常有這種感覺——不是他在駕馭著它步調,而是它掌控著他的去向。它若忽然朝什么地方奔去,李堯很難想象自己能做些什么。在這種心態下他極認真拘謹地握著韁繩,經過皇城口時也沒有抬頭。
然后他聽見一騎飛馳的聲音從側面一掠而過,快得像風,重得像雷。
他的馬鞍上好像染了一片帶著腥氣的紅,他嘴里喊著一句李堯沒聽懂的話:“大將軍已經伏誅!!即刻梟首示眾!!!”
李堯茫然抬起頭來,夕陽燃著火紅,灰云蒙在上面,像是詩中沙場的蒼涼。
他愣怔了一會兒,直到胯下的馬開始焦躁地甩蹄,他下意識往南邊看去,遠遠地看見大將軍宅騰起了滔天的大火。
接下來的三天是一場噩夢。
不知從何處而起的喊殺和喧嘩充塞了整座城,到處都是哭喊和慘叫。他用了一天半的時間回到那座賢王舊宅,門楣已經被徹底燒毀,整個宅子被洗劫一空,姨娘倒在院子里,肚子被捅得一片糜爛,幾個侍女姐姐和車夫何叔都被殺死在院中,一夜過去,這些殘破的尸與血都已凍成了冰。
李堯不知道在這里大腦空白地游蕩了多久,在顫抖和恐懼中,他第一次解下墻上掛著的那柄劍,上馬朝著大將軍府馳去。
所經的一切都已不是原來的樣子,前夜他恐懼地在巷中前行,躲避著那些火光和甲聲;而今騎馬在道上飛馳,許多刀上沾血的人竟只是看他一眼,就又去做自己的事。
直到將近那座在他心中一直象征著強大和安全的宅邸時,甲士的守衛才漸漸顯出戒嚴來。整座大宅已經幾乎什么都不剩了,那幾座熟悉的閣樓都坍塌成了碎炭,門口的甲士正一具具地抬出尸首,放在街上檢驗,那些服飾全是他眼熟的模樣。
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想放棄,他遙遙顫抖著下了馬,回憶著女孩兒的住處,在冬天灌叢里尋著攀墻的方位。
當他覷準時機想要沖上去的時候,猛地被一只手捂住嘴,拽進了巷子。
女孩兒臟兮兮的臉抵在他面前,頭發半亂,衣裳臟破染血,肩膀和腿上包著兩處傷口。
這張臉本來很是嚴肅,但一看見他,嘴巴憋了兩下,竟然噗嗤笑了,小聲道:“李堯,你臉都成花貓了。”
李堯一下就哭了出來。
大概賢王遺子沒有太多人在意,趙白璧也不被視為將軍府里的人,兩個孤伶的少年在戰亂的城中尋得了一處臟破的安身之地,是在一座被洗劫過宅子的地窖。
“要不是為了找你,我才不受傷呢。”李堯給趙白璧換藥時,她總得念叨一句。
他們在這里藏匿了一個月,兩個人都變得臟兮兮的,漸漸地,城里應當是徹底安定下來了。
“喂,我聽說,宮里發告示在尋失散的李姓血脈了。”這天趙白璧回來,對在院角煮面的李堯道,“你要不要去啊?”
前些天他們已經從下面搬了上來,李堯并不愿意回任何一座宅子,他們就暫時安置在了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