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越沐舟疑惑皺眉。
裴液轉過頭來,但兩只眼睛不往他臉上落。
兩人似乎對視了一會兒,越沐舟大約露出個似嗤如笑的表情,但一閃即逝:“我認識你嗎。”
他轉頭往殿前而去,這話他剛剛說過一次,這次語氣變得十分冷淡。
“……”裴液嘴唇彼此揉了揉,如不在意道,“我就隨便一問,感覺上……你這最厲害的劍我看看就學會了,給你當徒弟應該算是吃虧。”
越沐舟濾掉這插科打諢的言語,沒什么表情地看著他:“我今守衛明月殿前,身上沒高枝可攀,你若是李緘所遣的助力,就辦好自己的差事。”
“……”裴液臉冷下來,偏頭道,“本來也沒福氣攀你的高枝。”
他提劍跟在越沐舟身后,卻被越沐舟頭也不回地連劍帶鞘一指:“別動。”
裴液停住。
越沐舟不說話,繼續往前走了八九丈來到臺下,轉過身來。
鋒銳的雙眼看向少年,漠聲道:“再用一次,看好了。”
視野只如微動。
那襲黑衣已經消失。
裴液手下意識按上劍柄,臂上青筋肌肉鐵一樣繃起,但明刃只出鞘三寸,后頸已觸到碎冰般的一點寒涼。
身上汗毛不知何時根根豎起,這時正緩緩貼落冰涼的肌膚。
越沐舟在他身后收劍:“你在‘劍’上的直感超凡脫俗,我從沒見過你這樣敏銳的人,【無拘】恰是完全依靠劍感的劍,你能復刻它烙在心中的感覺,那很好,代表你有機會學會它。但我要告訴你,每一次的【無拘】都是不同的。”
“……”
“起點不同,落點也不同,敵人、你,都完全不同。”越沐舟道,“聽起來像廢話,因為每一門劍都會面臨不同的處境。”
“但你知道那不一樣。”他補充道,“其他的劍是一團柔軟的水,【無拘】是一條筆直的線。”
裴液確實知道。
他已親身體會、親身復刻過這一劍了。他所掌握的其他一切劍術,都有著劍本身欲達的目的——【踏水摘鱗】令你輕快掠過,【玉老】令你化去攻勢,【飛羽仙】令你超越極限,【神公洗劍】把漫天的雨變成劍鋒。
它們可以置于不同的戰局中,不會發揮不了這些效用,【踏水摘鱗】可以落空,它的速度不會放慢半分。
但【無拘】確實不一樣。
你無法描述這一劍,它本身沒有意義,劍尖抵上敵人咽喉的那刻才具備了意義。
如果它沒有抵達它要抵達的地方,那么這一劍就沒有成功;如果你拔劍時不確信它能抵達,那么這一劍就無以發動。
所以裴液這時明白了,何以為“天下最快的劍”,何以為云瑯、道家、洞庭……都沒有這樣的劍。
“劍之無拘,在隨念而動。念及即達,無慮其他,才是‘無拘’。”越沐舟把劍放入鞘內,從少年身后往階前走去,“我不奢求你能真正學會,但就算只是邁入這道門檻,你也是這么些年來唯一一個了,往后就看你自己悟性吧。”
只是直面了兩次不同的出劍,就見到了這一劍的真諦,實在是極不可思議的事情,但裴液這時沉默地立在原地久久不動。
其實和越沐舟的口吻一樣,他已相信那是一道無法跨過的溝壑了。
在剛剛,他面對的是一個絕對理想的環境——平曠的地面,站立不動的標靶,筆直的劍道。正如越沐舟刺向他一樣,他復刻了那一劍,確實如越沐舟所言,那不是習得。
裴液這時甚至也隱隱意識到自己為什么能夠那樣近乎本能地用出了那一劍——他固然是第一次正式和它見面,但它未必沒有更早地內蘊于他的軀體中。
在簡陋又安寧的奉懷小院里,一次又一次習練那些奇難無比的劍招的時候,有些東西就沉淀下來了。
在雪劍之中,你能找到它隱隱的影子。
所以裴液筆直地將劍送到了越沐舟咽前,若再快一絲,這一劍就可以成功了。
但當他換種思路——例如假設越沐舟在殿中、在一門之隔的另一邊,或者就像剛剛他演示的這樣,也把后頸作為目標的話……裴液就意識到自己在直面一條無比遼闊的鴻溝了。
當他必須隔著一些阻礙、實施一些迂曲來出劍時,他就不得不思考對方里下一步的反應,考慮所有環境的細節,由此不得不引入更多的變量……因為他要一劍必達,他要令自己相信能夠一劍必達,就不能留下導致失敗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