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看著那一大團血肉沉進去,淡淡的血霧在水中彌散開,很快又在波蕩中消失不見。
它向下飄去,變得越來越小,然后漸漸看不見了——這水并不太過清澈,裴液也沒想過它原來這樣深。
直到繩子繃緊,那團魚貨就墜在了小舟下面。船上一時沒人說話,幾個年輕人似乎都有些緊張,凄雨寒霧,茫茫河面,他們這艘孤舟好像進入了某個無人應答的世界,船下無盡的水此時帶來一種恐慌感,幾人這時更突兀地感知到這些液體的廣袤與沉重。
仇千水所謂“水主”“饗宴”之語還是印在了幾人心里,八百里水系、一十八塢、成千上萬條船,幾乎是令人難以想象的浩大場面,立在神京最高的地方,都遠遠望不見這些東西的邊際。
此時獨行在雨與河之間,幾人會莫名恐懼水里會真有什么東西——那東西和這樣的聲勢陣仗相匹,船底那半人大的肉團不過是給它的餌。
但小船只是在水面上頗有韻律地行著,照雁塢的吩咐,每一條小船都要開得越遠越好,確實已足夠遠了,周圍除了滴答的雨聲外什么也沒有。
其實分明是平日里常見的那條大河,只是霧把什么都遮住了而已。
趙寶終于笑了下,動了動姿勢:“那東西還挺怪的,除了魚,里面還有挺大塊切下的紅肉,我瞧也帶著鱗皮……三叔,仇塢主說‘水主’什么的,那,那是什么啊?”
許三余光瞥了眼船頭的仇落,一言未發,倒是仇落自己回過頭來,笑道:“你們不是水上討生活的么,沒聽過咱們八水上兩位水主的傳聞?”
趙寶搖頭:“少塢主……我見識短淺,沒聽說過。”
裴液跟著另外兩人一起搖頭。
“你們若多和常出船的長輩聊聊,就總能聽到一些了,這是有習俗的。”仇落轉過身來,一條腿盤起,“許多漁村、河邊鎮子,逢年過節都有祭祀,有的還立了小廟的,你們廟會上該見過的。”
他這么一說,趙寶有了些印象,連聲“哦”道:“我想起來了!頭回出船時,二爺爺塞給我一束香,說若在江上遭了急風大浪,就把魚獲里最肥美的幾條還回江里,點簇香在船頭——這香若不滅,那就是江神受了供奉,總能全須全尾地回來。”
仇落哈哈笑:“差不多差不多,反正各處都不大一樣。其實也沒個說定的尊名,但確實常有真實新鮮的見聞流出,而且上溯不知多少年。”
他盤了盤腿,聲音在水面上蕩漾:“這兩位水主啊,沒人知道它們寄居何方,形貌如何。見過的人里,有的說像蛇,鱗片大如石盤,有的說像水牛,身軀似一堵高墻,還有的信誓旦旦說像虎,血口能一口吞下幾條船……但都是只鱗片羽,偶見一瞥。”
“但有幾條是大概共識的,敝塢耳目稍廣,因而看得全些,”仇落笑笑,他自稱敝塢,卻沒人真當他敝塢,“其一,你二爺爺的說得不錯,越在風高浪急、濃霧暴雨之時,水主易顯身形,這些目睹之傳聞里,十之八九如此;其二,水主能操使風浪,它若欲哪條船傾覆,只用一個念頭,而有時你目睹它后,卻忽然周圍就風平浪靜了,只是不辨方向,待得再次感受到風雨時,往往已經靠岸;其三,祭饗水主,應用水貨而非三牲,大約人為陸生,取魚于河,容易激怒水主,須得誠心致歉感謝。猶如虎巡其地,八百里水系,都是兩位水主的領地。”
趙寶怔了一會兒,喃喃道:“這,這,我打了一年多魚了,從未聽說過……少塢主,你這一說,我以后都不敢下河了……”
其實他不止以后不敢下河,這時都已經有些心里發寒了,四下望去,岸線全被雨霧掩住,小船帶著水聲行在波蕩中,好似孤僻無人之境。
仇落哈哈而笑,拍拍他肩膀:“能目睹水主一回,那是何等奇遇,幾十年來見者寥寥呢,你還擔憂起來了。”
他笑得爽朗,趙寶也摸頭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自知生性膽小,仔細想想也是,千萬條船,鋪開在八百里水系間,如今千萬水上豪杰共宴那兩位傳說中的水主,怎么就獨令他們遇到呢?
裴液這時忽然道:“少塢主,因何知道是兩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