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對方知道水主不會無故離去,那么他沒有理由不懷疑是奸細作祟——他也確實問了仇落,你船上發生了什么令人意外的事情。
但這不大符合邏輯。
如果面前這襲黑袍已對此有所判斷,那么他理應裝作什么也不知道,仇落已經露出破綻,他可以把真實的意圖埋在心里繼續誘問,很容易得到更多想要的信息。
但他說出來了。
裴液轉了轉頭,甲板之外的雨夜遙寂而深邃,他意識到在這方火光照亮的場景之外,嵌套著更多的東西……小七瞧了他一眼。
裴液接到了這束目光,很奇怪,這是個很簡單的眼神,但裴液從中讀出了許多信息,他意識到這一刻他所能借助的援手只有眼前這一個人,仙人臺確實沒有滲透進這里,這不是個萬事俱備的差事,這是個單刀赴會的處境,周圍未知的危險比想象中要多。
所謂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他可以判斷這不是一個出手的時機——這也確實不是。
如果沒有其他的準備,意味著他必須正面、獨自面對一位不知底細的摶身修者——在沒有同世律的城外。而且之后很可能沒有接應。
……但說這么多又有什么意義呢。
雨從發絲間淌下,裴液在背后把掌心向上,承接著這些絲絲縷縷的精靈,這個時候,他不可能不出手的。孤身一人……或者兩人,是挺熟悉的處境。
這時他轉過頭,仰望了身后佩劍的漢子一眼,那面色冷峻的漢子沒預期到這個動作,微微一怔。
然后他看見那少女也同樣轉身,仰起了頭。
仇落在痛苦和震撼中低下頭,看著那熟悉而沉重的槍桿沒入自己的腹中,血像水流一樣淌向地面。
他是恐懼的,但這時反而又有一種血勇從身體深處翻涌上來,沖進頭顱里,他咬牙吼道:“有本事殺了我啊!水上的好漢怕死嗎?!再刺我一槍,我也是這番話!”
甲板之上雨絲安靜,年輕人的吼聲幾乎傳遍夜里,許多雙目光都投向了他,但沒人有什么動作。許多人好像是第一次認識這位少塢主,但他們都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人。
熱血的、初出茅廬的、一時激憤的,后來他們都死了,幫派也消失了,像一吹而去的灰塵。但青風使還是幾十年如一日地執掌著八水。
水上的好漢們當然也是怕死的,沒有人不怕死。
因為死和死也是有區別的,和兄弟們并肩拼殺,取人性命,也寄上自己性命,賭的是榮華富貴,過的是逍遙自在,若是死了,得弟兄們一捧淚,一碗酒,那死也就死了。
但面前是銅墻鐵壁,自己是枚雞蛋,沒有人想撞上去;四周空氣里有雙無形的大手,隨時能捏斷自己的脖頸,沒有人不恐懼。
何況許多人有了家業,手下有了隊伍,誰又想輕易便死呢?
甲板上人們持槍佩刀,心思不一,但面上都是沉默。
流失的氣血令仇落的怒聲都虛弱許多,他癱在那里,大船下不知有多少人看見了這一幕。
但那襲黑袍卻沒再看他,他沒有再逼問這位少塢主的意思,一雙黃瞳挪向了他后方。那確實是他們的風格,不在多余的事情上下功夫,很多時候并不在意冒犯,也不在意你是硬骨頭還是軟膝蓋——這桿魚槍不是為了讓仇落痛的,是為了讓后面的那幾個人看的。
這種做派遠比仇落的怒吼透出更漠然的殘酷,甲板上許多人心里都反胃般微抽,那正是令他們恐懼的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