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只是看到這一切,他的大腦還沒有開始處理這不合邏輯的畫面。
但無論思想如何打轉,感受依然忠實地抵達,劍刃寒涼的觸感已經壓開了他脖頸的皮膚。
他看到朱衣散發之下的面孔,眼眸和唇鼻,清晰而粗糙。水物鮮烈的血氣霸占了他的味覺。
把時間截得足夠短時,就會得到一個近似靜止的世界,雨滴停在空中,聲音停止了傳導。
沒有人在這一刻反應過來,祝高陽在上一個瞬間離馬騰起,正要去江上援手,他的右臂探出,似想要拉上身旁少年一起。連黑貓都沒有聲音。
只有眼前這個笑,仿佛時間里不受拘束的影子,它在延展開來,裴液感知到頸間的寒與痛。
一只寬厚的手從后面搭上了他的肩膀。
將他輕輕向后一拉,剛好三寸,避開了這切斷咽喉的銀弧,只一串輕薄的血被帶起在空中。
一種平實的、蕭拓的溫暖從后面鋪展過來,裴液聞到熟悉的味道,像件穿了兩天的衣服,像秋天里誰都不在意的落葉,像碗街頭巷尾的熱湯面。
然后是一聲低低的咳嗽。
朱衣笑唇乍時抿成一線,劍纓散發驟然飄亂,他猛地提劍架在胸前,一聲清脆的“叮”將其壓在了胸膛之上,觸及的一霎胸口就往下塌陷,大袍在劇烈的動作中飄舞,他被一劍擊退三十丈!
“飛光。”平實的低聲響在裴液耳邊。
劍如流星一掠而去,那襲朱衣在空中擰身而避,還是被一劍穿過,帶起一道數尺長的飄血。
然后肉眼可見地,那頭飄發染上了斑駁的灰白。
但第二劍就未能得手了,飛劍在空中轉過一個銳利的角,再次從后心刺向朱衣,朱衣已將劍反手一背,一承一卸,格去了這一劍。
仿佛某種大幕被揭去,一切乍時回歸常態。耳畔淅瀝的雨聲,視野里飄蕩的大霧,祝高陽立于馬背,剛剛陡然覺察到了景象的閃變。
而在遙遠江面上,聶傷衡落于桅尖,他手捂著咽喉,似乎仍處在被一劍梟首的感受之中。
裴液轉過頭,一個中年男人。
布衣布鞋,眉毛像將淡之墨,眼睛像深秋之水。他看起來有些病弱,但并不是癆病公子的模樣,而是一副結實的身軀受了許多蹉磨。他遍身都是江湖漂泊的氣息,唯獨帶著深沉的憂愁。
“已經體虛若此,還要出劍。”他的手沒有離開裴液的肩膀,望著江面,“履冰行險,總有一天自己的頭也忽然就掉了。”
江面之上,那道朱衣凌空而立,像只被什么吊在空中的孤魂。
裴液這才瞧出那是一副殘缺的身軀,在剛剛的迅如鬼魅中絲毫沒有彰顯。右腿的三分之二都不知去向,左臂則整個消失,只剩一條袍袖在空中飄著。
朱衣喟嘆一聲:“十年大壽,換此一刺。大虧,大虧!”
言語間,他灰白的頭發漸漸重新染為黑色,他遙遙朝著裴液望來,輕笑一聲:“小子,你真是李緘的心頭寶。”
裴液怔然無言,他下意識抬頭去看身旁的男人,從下往上瞧見那雙快連通的眉毛。
“正一道家的‘事枝劍’。”男人依然望著江上,輕聲答道,“剛剛那是其中的心劍,【觀世十二寸】。”
裴液眼睛緩緩睜大,身旁祝高陽則猛地轉過了頭:“那這人是——趙靈均?!”
裴液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但他見身旁男人輕輕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