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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酒館里,昏黃搖曳的燈光,仿佛隨時都會熄滅。墻壁上,被歲月侵蝕的痕跡在光影中若隱若現,陳舊的木桌散發著一股古樸的氣息,與彌漫在空氣中刺鼻的酒氣相互交織。
酒客們吆五喝六,有人因贏了酒局而放聲大笑,有人因輸了賭注而捶胸頓足,酒杯碰撞聲、跺腳聲此起彼伏。
武成乾側身撐著臉頰看向一眾酒客,手中不停轉動著扳指。
見他如此,徐平也不在意。他指尖反復摩挲著對方遞來的清單,紙張在燭光下泛著些許微黃,上面的字跡清晰駭人,大梁境內的朝臣竟有半數與之暗中接觸。
合上清單,徐平抬眸望向武承乾,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警惕。盡管對方描繪的合作之意看似誘人,可在自己心中,這位元太子潛藏著巨大危險,讓人難以捉摸。
“考慮得如何?”似乎看出徐平表情上的微妙變化,武成乾轉頭一笑。“你我二人共分大梁可比你想單獨吞下大梁可靠得多。”見之正欲開口反駁,他又抬手按住酒盞。“賢弟也不用談及大周與元武……
愚兄口中,說得可是你我……”
“賢兄大才!這番謀劃條理清晰,不可謂不周全。”說著,徐平將清單擱在桌上,語調同樣平穩。“依徐某之見,呵呵!賢兄背后似乎還有更深的考量。如此重大的合作,為何單單選中徐某?
若說瓜分大梁,徐某恐怕不是什么好的合作之人吧?無論說得如何天花亂墜,難保日后不會一戰。
不是嗎?”
“不愧是你!眼光長遠,有些見識。”武承乾臉上的笑容依舊溫和,他端起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燭光下泛著迷人光澤。
淺酌一口之后,他點頭應聲,繼而緩緩說道:“賢弟,自你在大梁戰場嶄露頭角,愚兄便留意到你。
且不說你在大都跳腳,讓我元武皇室顏面掃地。光是玉寧之事,愚兄就恨不得將你除之而后快。
只可惜,這一切都得容后。國之大業,任何它物都需讓步。”話到此處,武成乾緩緩攤開掌心,一股剛猛的內勁縈繞其中。“你在岳州之戰巧妙用計,以區區數萬兵力,大破蘇北石數十萬大軍,盡顯軍事之才。
即便偷襲盟友,屠戮岳山王府,事后也能迅速安撫百姓,整頓吏治,穩定岳州局勢,展現出極佳的政治手段。
在愚兄眼中,你徐平無疑是成就大業的最佳伙伴之一。起碼,暫時是。
賢弟啊,就因愚兄的這份賞識,反倒讓賢弟起了猜忌之心?如此看來,賢弟未免心胸有些狹隘。”
聽聞此言,徐平輕笑一聲,笑聲中帶著一絲奇異。“賢兄誤會,并非猜忌,徐某只是生性謹慎。畢竟,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饋贈。
共分大梁,劃關而治?賢兄給出如此豐厚的條件,徐某怎能不謹慎對待,深思熟慮?”
“哦?既是如此,不知賢弟思慮幾何?或待言明?”武成乾饒有興致,抬手一揮,遠處的小二趕忙送來幾壺老酒。
“賢兄志向高遠,徐某佩服……”接過一旁的酒壺,徐平正欲倒酒,幾息之后卻是端起酒壺便喝。
“嘖!如此才痛快嘛!”待到飲盡,他敲打著桌案湊上對方面前。“奸佞朝堂舞,忠良塞外寒。賢兄這首詩,徐平印象深刻啊。
在大都,有幸入太子府用膳,見賢兄為人之表,當屬敬佩。卻不知,賢兄欲平四方,以統六合乎?”
徐平會有此一問,武成乾突然愣住。幾息之后,他眉宇間罕見的流露出一絲憂郁。“列國的百姓苦戰亂久矣……
本為昔夏分裂,同出一脈,何以你征我伐而至生靈涂炭?成乾雖能力有限,亦當盡平生之力,還列國百姓一朝安寧。”
“你又怎知這是百姓所需?”徐平注視著眼前的酒壺,語氣中也多了幾分真誠。“戰爭不過是當權者的游戲,什么六合一統,戰死的可是列國百姓,而非頂端之人。
他們需要的……或許只是一口飽飯,幾縷薄衣。誰是當權者,百姓不會在意。這六國會不會一統,他們同樣不在意。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此簡單的事,已是奢侈。以戰爭換安寧,那也只是強加于人罷了。不打仗,自然就安寧。”
“……”武成乾握杯之手微微一蕩,隨后輕嘆了一聲。“六合不定,戰亂永存。這個道理,賢弟自然知曉。
若只是為了一口餐食,人與牲口何異?既定天下,當以百姓豐衣足食,世間萬物繁盛。”
“人人如龍么?”徐平沉默不語,卻又放聲大笑。“即便豐衣足食,人人如龍,那又如何?
這個世間,百姓最大之哀是階級分明。
一旦百姓生活無憂,豐衣足食,階級的鴻溝只會愈發嚴重。以前吃糠者,現在吃粥。而吃粥者,已然食肉。
賢兄,所有人都可以吃粥之時,世間同樣不會安寧。當百姓豐衣足食,他們需要的就不只是豐衣足食。
依徐某之見,百姓幸福與否,這世間安寧與否,并不在于他們日子過得有多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