凈土、煉獄其實不過是正反兩面的明暗兩端。
只是就在他即將動用念頭破開此域的那一瞬,眼前墮入無間的這小片天地卻是重新生動起來。
“哎,貧僧修行不夠,妄動嗔念,罪過罪過!”
一聲告罪,打破剛剛那一瞬的死寂,三藏禪師沒有給韓紹開口的機會,竟是將姿態再次擺低了三分。
“不知燕公如何才能消去我禪宗劫難?”
這一退再退的節奏太快,換做旁人,或許會應接不暇,甚至有些不明所以。
可韓紹卻是饒有興致地凝視著前方那片虛無,心中感慨著。
‘能屈能伸,底線靈活,也難怪他禪宗能有今日這般光景。’
百家爭流,歷經歲月強如墨、法兩家,也落得個一者茍延殘喘,一者連法統也無法保存的凄涼境地,可見這道爭殘酷。
而他釋道禪宗能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區區外道,一步步走到今日之鼎盛,難道還不足以證明許多?
只不過感慨歸感慨,韓紹對他佛家過往那一路走來的篳路藍縷并不感興趣。
不但不感興趣,他甚至還要上去給他們一悶棍。
“哦?禪師何出此言?孤不過人間王侯,如何能管到你們的方外之地?又如何能夠為你們消解劫難?”
見韓紹揣著明白裝糊涂,身前的虛無中道出苦笑之音。
“燕公,貧僧今日既來,便是帶著誠意來的。”
“燕公有話不妨直言,但凡我禪宗能夠做到,不傷我禪宗根基,貧僧皆可應允。”
先前韓紹望著下方的香積寺,就算沒有開口說出那話,其散發的惡意,他在小靈山隔著萬里也能清晰地感覺到。
若是他只是當年大雍太祖那樣的一世人杰也就罷了。
可偏偏他不是!
事實上,到了如今這一步,對于這一出萬載未有之大變局,或許這世間絕大多數人依舊是云里霧里。
可對于他們這三家老怪物而言,卻早就已經在打明牌。
讓法海北上草原,是他釋道禪宗在落子。
而看似遠離中原、號稱清靜無為的道家,其實更是動作頻頻。
黃天道就不說了,這是明子。
直到他們將那姬氏帝姬之子奉為道子,他才悚然發現那老雜毛步子的時間遠比他以為的還要早!
因為那似佛非道、信奉‘彌勒降世’的白蓮道,存在已經有些年頭了。
當初三藏禪師雖明知道此道與那老雜毛有關,可誰讓此道打著‘化胡’的名頭呢?
一晃眼這么年下來,方知這一暗子竟應在了此處。
當真讓人細思之下,不寒而栗!
至于說儒家那老瘋子更不用說了。
時至如今,三藏禪師依舊不得不感嘆一聲,那老瘋子的狠辣。
竟舍得親手斬斷自己最寵愛弟子的文脈,將他扔在了幽州那苦寒之地,一熬就是這么多年。
除此之外,當年讓趙氏和公孫氏聯姻也是如此。
每一步都不緊不慢,恰到好處。
偏偏在一切尚未揭露前,沒有人能看出端倪。
他也不行。
思及至此,三藏禪師不免有種技不如人的頹然。
他甚至已經猜到他釋道禪宗之所以能有走到今日,與他儒道兩家并駕齊驅,其實不過是那老瘋子和老雜毛默許的結果。
說白了,他們需要一個存在作為兩家的緩沖。
并且這個緩沖存在,還不能從根本上威脅到兩家的道統根基。
而作為旁門外道的佛家,恰恰最是合適。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
對這一切有著清醒認知的三藏禪師,今日在韓紹面前的這般做派也就不足為奇。
他沒有儒道兩家那么多籌謀與底蘊,更不如他們已經占盡的先機。
所以他只能選擇麻利地先‘跪’。
只要他跪得夠早、夠快、夠干脆,當初他所遇見的所謂劫難,嗯……就追不上他!
韓紹面色似笑非笑地越過前方的虛無,落在那道周身縈繞著無盡金色佛光的賊禿身上。
還好頭上沒有那頗為滑稽的肉髻,倒是順眼許多。